這天下午,賀宇航決定上山一趟去找他媽。
他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知道,原來他們這兒,距離城區東南方向一個小時左右車程的地方,有一處無名小山崗,崗上竟立着座比丘尼道場。
簡單查了下曆史,這座名為慈雲寺的尼衆寺廟建于清末,占地不大,修行僧人不多,算是座民間小廟,條件就更不用說了,他打算去了之後找她媽好好聊聊,最好當下就把她勸回來。
賀宇航先是坐公交,公交坐到頭了下來步行,實在走不動了路上攔了輛農用拖拉機,坐後鬥上颠了一路才總算到了山腳下,巧的是寺裡今天辦法會,山道上都是人,他跟着人群,很快走到了大門口。
遠遠地他好像看見他媽了,穿一身素棉衣,身形比起之前瘦了很多,賀宇航眼眶一熱,不由得加快了腳步,一聲“老媽”憋在喉嚨口,憋得變了形也沒敢喊。
眼見着那人轉身進了主殿,他忙跟進去,卻一下找不見了。
殿裡有不少人圍坐着在誦經,場面肅靜,賀宇航扯着脖子到處看,把僅有的幾個師父的臉來回瞧了好幾遍,卻是一無所獲。
大姨應該沒有騙他,雖然他也不相信他媽會出家,但真的聽說了,好像也不是那麼不能接受,或者說離譜,一切的一切從他腦子不正常開始,之後發生的所有其實都不算空穴來風。
總而言之,他才是那個最大的離譜。
賀宇航坐在門口院子裡等,有自稱是在此短期修行的義工瞧見,給他拿來盒齋飯。
他其實一點不餓,但現在這身體狀況吧,總給他一種不多吃點就撐不到明天的錯覺。
他謝過人家,把飯端到離門遠一點的石階上,規規矩矩地坐下了。
看着清湯寡水,沒想到還挺好吃。
賀宇航不白吃,放下碗筷就手腳麻利地前後幫着收拾,還跟人義工打聽怎麼申請來這裡修行,以及需要注意的事項等等,要是回不去,他媽又不肯見他,那他就想辦法住到這兒來,陪着她慢慢想開也好。
誦經結束,義工帶他去見住持,一個七十多歲慈眉善目的老婦人,賀宇航朝她行禮,問她這寺裡有沒有個叫郝卉月的人。
住持擡頭看他,“來找你母親的?”
“您認識我?”賀宇航有些激動,“對,我是她兒子,請問她人現在在裡面嗎?”
“在是在。”住持點點頭,微微笑看他,“但她來的時候說了,不見任何人。”
“任何人?”賀宇航愣了愣,“意思是也包括我嗎?可我是她……”
住持笑而不語,那感覺就像這個任何人裡面的任何,專門就是為他這個兒子強調的。
賀宇航一時不敢相信他媽會這麼絕情,“這是她的原話?她說了一定不想見我?”
“事無定事,執者失之,你母親在這一切安好,小施主不必挂心。”住持朝他行禮,“天色不早了,還請回吧。”
眼看她要走,賀宇航隻得妥協道:“那您能幫我給她帶個話嗎,就說……就說我回來了。”
“然後把這個交給她。”他拿出鑰匙,“家裡鎖被我換了,萬一她哪天想回去,用這個開。”
賀宇航深吸了口氣,他又開始難過了,早上好不容易把自己哄好的。
他坐回剛吃飯的台階上,看着遠處光秃秃的山景,再一次地陷入沉默。
這幾天沉默的時間比他前面十八年加起來都要長了。
現在怎麼辦?
往好了想他媽還活着。
往壞了想,他媽是要跟他斷絕母子關系啊。
一夜之間,這個世界上最親近的兩個人,他都失去了。
哦,不對,三個,外婆也去世了。
賀宇航有點想哭,尤其眼前日暮西山,涼風刺骨,哀景襯哀情,越發讓他感到心境悲涼。
他現在除了知道要去找吳節要回手機,試那一種可能外,對這個世界的陌生和親人的疏遠像紮在他身上兩道最深的傷口,一時間讓他躊躇了,失去了方向,不知道該往哪走,該去做什麼。
可以說從小到大,除了郝卉月管他比一般人家嚴,叫他煩惱過外,賀宇航幾乎沒吃過苦,更沒經曆過什麼人生挫折。
天生一副好皮相,腦袋瓜子又聰明,走哪都是焦點,無論是小學還是初高中,都受到了比常人多太多的關注,楊啟帆就說過他這人太簡單了,整天什麼也不想,早晚被人騙。
還真是,一語成谶。
一騙就騙了個大的。
騙到家破人亡。
賀宇航抹了把眼淚,天快黑了,他得趕緊回去,運氣好的話明天事情解決,他就不用再面對這些了。
回去沒有車搭了,公交也停了,一路上幾乎沒什麼人,他靠着兩條腿,走得要死要活,硬是走到市區才攔到輛出租。
到家後賀宇航澡都沒洗,直接躺床上睡着了,一夜無夢,第二天他起了個大早,換上之前那件白T和運動褲,外面再裹上毛衣和羽絨服。
右側小腿那的布料摩擦皮膚的觸感有些奇怪,他低頭看了眼,褲腳是破的,被什麼東西扯了條口子,口子的大小和走向倒是跟他那道疤完全吻合。
褲腳周圍布料的顔色有些深,摸起來硬硬的,賀宇航脫下來聞了聞,味道很淡,但他猜八成是他那時候流的血。
他是那天從樓梯上摔下來時就劃傷了,還是後來的某個時刻再次穿上這一身時弄的?
賀宇航無從知曉,挺難理解的,既然這一刻出現了三十歲的他,說明有一種可能,摔下樓梯時他并沒有暈過去,或者暈過去了但沒有穿越,那是在哪一個時刻造成了他的穿越呢?
換句話說,過去的他已經穿越到了現在,那麼是誰在替他過這中間消失的十二年呢?
櫃子裡那些他沒見過的衣服是誰在替他穿,多出來的物品是誰添置的?又是誰在跟那個男人糾纏?
想不通。
但想通了也沒用,首先這現象就沒辦法解釋,除非眼前的一切都是虛幻的,是他想象出來的世界。
賀宇航知道那不可能,因為太真實了,他的一舉一動,他的反應和思考,都逼真至極,那就是個現實世界。
既然無法解釋,頂多就是再多一種可能嘛,這傷是他那天去跟季廷打架時弄的,戰況激烈,他英勇負傷。
當時說要去揍誰來着,好像是那個經常跟蹤江楠楠的變态?那變态現在怎麼樣了,被揍老實了,還是繼續變态着?
賀宇航最終還是換了身衣服,帶血的,不吉利。
他以前不迷信這些,現在是不得不信。
走之前他把他爸的照片拿下來放抽屜裡了,沒給上香,也沒磕過頭,因為在他看來,那是個錯誤,但那是個可以糾正的錯誤。
賀宇航訂好了車票,跟吳節約好在他家樓下見面,想直接約在凱旋路路口的,吳節讓他别發癫。
到了後賀宇航把吳節借給他的五百塊,連同醫院裡墊付的醫藥費一起還給了他。
“太多了,一人一半吧。”吳節不好意思。
“沒事,你拿着吧。”賀宇航有求于他,自然不會在錢上面計較。
跟他悲慘的身世命運相比,錢又算得了什麼,穿不帶來穿不帶去的。
“我請你吃飯吧,之前說好了的,地方你挑。”
“飯就算了。”吳節數着錢,“你真不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