粘膩的血不會幹涸,把人世與陰間相連,半隻腳跨過閻王殿,與黑白無常對視,誰又能做到歎息而不流淚?
曙光屬于自然,而不是人間。
腳步聲逐漸遠去,少年才敢捂着手臂上的傷,踉踉跄跄地爬起來。
好餓啊……
少年在死人堆裡到處翻找。
好餓……
死人同他一般都是窮苦百姓,身上除了破布就是補丁。
餓……
他終于從一個人手心摳出一塊發馊的饅頭,那人明明已經死了,卻怎麼也不肯撒手,緊握最後一點活下去的希冀。
少年隻好俯身用力捶打屍體的手臂,讓他卸了力,去舔舐啃咬那塊散發惡臭的“食物”。
不夠…還餓……
胃中的空虛比鼻腔的熏臭更令人難以忍受。
少年身形不穩,卻依然壓抑着暈眩的感覺,往下一處地方遠行,期望能碰上布施粥米的人家。
支撐一個人走下去的不是信念,是昏了頭的饑渴,是饑腸辘辘、腸胃纏絞的餓。
少年很幸運,他倒下時,旁邊正巧有一處涓涓細流,他手腳并用匍匐爬行,待幹裂的口鼻被甘甜的水浸濕,才恍覺,他這條下賤的命竟還活着。
不知是第幾個日夜,眼前漸漸有了人煙,他們生火卻無食可炙,隻供取暖。
大家相互抱作一團,婦人輕聲哄着懷裡不知世俗艱險的男嬰,男子削磨手中的木刀剝下樹皮以充饑,而老人隻是望着篝火歎出一口濁氣。
少年并未作何停留,路過時被男子叫住。
“你要去北城嗎?”
少年不知道哪裡是北城,隻知道他要行走,不然就會餓死,于是點了點頭。
“北城城門早關了,省點力氣吧。”
男子把口中的樹皮咬得嘎吱作響,少年覺得那樹皮悲苦的味道似乎從眼睫傳來,垂落,被風碾碎了。
他沒有聽勸,依舊按着他的方向走向北城。
渴了就舔舐樹葉,餓了就啃咬樹皮,胃中塞滿東西的感覺也不能讓人感到安心。
遙遙望見城牆高聳,一群又一群流民被關在城外,有力氣者哀嚎,無力氣者哀求,多麼窮困又寂寥的景象。
人活着,就像死了一般。
少年停留在城門邊,仰視高高在上的官兵,但何人不是一副面黃肌瘦、無精打采的模樣。
正因為大家都是可憐人,才誰也不可憐誰。
沒有人有能力垂憐他們,亂世之中,就是隻求飽腹也成了一種罪孽,但人們為此抛頭顱、灑熱血,在所不惜。
馬蹄聲踏碎清夜,車毂轉動的聲音似乎摻了黃沙,暗啞以至于莊重。
為首騎馬的人披盔戴甲,高喊:“開城門——”
旌旗手也高舉黃色的旗幟,黃底紅字分明繡着一個“觀”字。
又是何人自立為王了?
亂世裡什麼殘兵敗将都自立政權,自诩為王,城牆上的人全當耳旁風,不足為奇。
夜很靜,那自诩為觀王的人開了口,少年想,他的聲音比今天救他命的泉水還要清冽。
“吾乃前朝皇帝之子,神喻聖旨命我重建大觀政權,城中富商開城門,迎君。”
他身着龍袍,高九尺,氣度恢宏,宛如天神下凡,貴氣滔天;面容俊美,待人溫和有禮,選賢舉能,令人信服。
他的士兵士氣高漲,大呼:“開城門,迎觀王!”
“開城門迎觀王!”
高舉的火把映着豐衣足食的幻想,侵擾流民,因為渴望,一呼百應。
“為觀王開城門!”
“開門迎君!”
唯一一位正統君血的主水漲船高被擁護,富商礙于敵我雙方軍事不可對抗,隻好開城門,迎君王和士兵入。
率先湧入的卻是流民,如洪水猛獸般哄搶一切,叫人頭疼。
唯獨少年站在一處斷壁殘垣,眺望華美的車蓋,想再見觀王一眼,可直到馬車消失于視野,他都沒能見到他的君王。
似乎又過了許多天,觀王不知是怎麼說服富商布施粥糠的,流民排起長隊,似乎又有了活下去的念想。
民多粥少,少年剛接過碗,就被無情地踹到一旁,手中摻了半碗沙子的粥也被搶走。
好餓……
少年大概是要死了,他坐在已破落的石像前,大不敬地倒在先帝石像的腳上。
雖然把石像推到的人更不敬,少年卻覺得想把石像吞吃入腹的自己更羞慚。
眼皮好重,面前一對雲履入眼,少年掙紮地擡眸。
面前人衣袂飄飄,可供人觀瞻臨摹,如寒天般驚豔清漠,白膚黑發以溫潤捆綁過來,竟讓少年屏住了呼吸。
那是無法言宣不可沾染的高華,是他願匍匐于他腳下被任意踩踏的君主。
觀王對身旁士兵說:“給他一個窩窩頭。”
窩窩頭墜于他玉手之間。
少年不知怎麼就跪下了,雙手高舉于發頂,仰面嗫嚅着唇。
他似靜潭總充滿憂傷的烏瞳,終于迎來了屬于他的曙光。
“願為您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