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夜并不靜,是心不靜,還是無情峰不靜,宮觀心有所感。
這還是第一次狼嚎之日簡繁之沒有來找自己。
宮觀穿上外袍,來到簡繁之卧房外,輕敲了敲門。
門沒鎖,發出奄奄一息的吱呀聲往後退,讓他得以看清其中并無人影,甚至連燭火也未點。
是來找我了嗎?
宮觀正欲回身找尋,卻被人從身後突然抱住。
能這樣跟他撒嬌的,宮觀不思考也知道是誰。
簡繁之把下巴耽擱在宮觀肩膀上,臉幾乎貼着自己的耳鬓,有些癢。
宮觀看上去并不因簡繁之突然抱他而有所觸動:“去哪了?”
是回到了什麼時候呢。
他們之間的距離隻怕一偏頭便能擦到徒弟的唇。
怎的今天格外粘人。
簡繁之整個人貼靠過來時,宮觀才發覺他與幼時不一樣了,寬闊的肩膀,低沉的嗓音,和侵襲擾人的氣息,全都讓宮觀感歎——已有十六年之久。
“剛剛在沐浴,師尊怎麼想到來找我?”
簡繁之說話時,手狀若無意地收緊宮觀的腰。
好細。
宮觀身上清淺的味道令人飄飄欲仙,願着迷而罔顧生死。
“你既無事,我……”
狼恰逢其時地高聲嚎叫,從禁地響徹整個蓬萊。
“師尊,我害怕。”簡繁之順杆子往上爬。
宮觀無奈地用頭靠着他,手撫上他的發頂,依舊像幼時一樣柔軟。
剛剛的陌生感可能是錯覺吧。
簡繁之眷戀地輕蹭宮觀掌心,又怕師尊察覺什麼,很有分寸地放開了手。
跟着師父來到他卧房,所有物品依然是記憶的模樣,安分守己地待在應該存在的地方,師父喜愛的青花纏枝蓮紋抱月瓶那般簡雅、淨逸,在時間罅隙中不曾變過。
所有的淵薮已定在被發現是謊言後變成一個笑話,一個簡繁之可以在心裡獨自歡愉慶幸的笑話。
宮觀把被褥鋪展開,讓他睡在裡面。
簡繁之視線流連于那盞琉璃燈,那頂紫爐,以及似乎剛沏過香茗的瓷杯,最後緩緩定格在宮觀身上。
宮觀傾身吹滅燭火,露出他殊白的胸膛,雲煙一般的顔色讓人很容易聯想到脆弱。
宮觀剛躺在身側,就被簡繁之緊緊抱住。
他好像很沒有安全感,像隻幼獸般一直往宮觀懷裡縮。
“怎麼了?”
宮觀輕撫簡繁之烏發,一下又一下拍着他的背,觸碰他十指之間,聆聽他的心跳,想了解他心中所想。
簡繁之很想溺死在這樣溫柔的師尊身體裡。
“師尊,您好像有事要同我說。”
宮觀身軀一僵,似乎有些驚訝他為什麼會知道。
“是聽同門說了有關入劍冢和仙劍大會的事情了嗎?”
簡繁之手指绻上宮觀一縷發絲,悄悄于指尖把玩。
“不全是。”
“你怎麼同為師打啞謎?簡繁之。”
好像很久也沒從他口中聽到自己的名字了。
師尊,徒兒的名字還是您取的,我不在乎姓氏來源于誰,隻求您一直這般呼喚我。所以這一世不要死…我以我命來渡您……
“嗯?”
每一個音節字符隻要是從宮觀喉中吐出,都顯得那樣動聽、美妙,餘音繞梁也繞心。
“您要去哪裡?”
宮觀靜默,聲音一如往日涼薄:“你如何得知?”
簡繁之用額頭去靠他的下巴:“師尊每次都是這樣……我兩歲時您離了我,八歲時你也是行色匆匆又把我交給無塵師叔。我已經長大了,師父要去哪?可不可以也帶上徒兒?”
果然隻要提到幼時,宮觀總不免心軟,他垂首,唇一不小心擦過簡繁之額間,兩人相抵着,像說悄悄話一樣。
“不行,繁之你不要任性,師父每次離開都有緣由,怎能帶着你。仙劍大會在東邊,我走後,你就往東去尋你的道吧。”
又是向東尋道,竟是回到了那一天嗎。
簡繁之鼻尖與宮觀臉頰相觸,撲灑的熱氣讓人微微恍惚。
“可…師尊還有很多東西沒教我……”
“繁之聰慧,無情劍式之外的東西,自己也可以學,對麼?”
“徒兒愚鈍,離了師父,哪兒也不想去。”
宮觀歎氣,不明白簡繁之今天為何這般。
“從仙劍大會回來後,我可以在無情峰中等您嗎?”簡繁之終于還是在靜默中退了步。
“你會等很久,可能等不到。”
宮觀不解地于徒弟掌心提字:戒
“戒所溺,你總會離開為師的。”
連師徒之情也看淡的這一點,他像極了無情道人。
“沒關系,等很久也沒關系。”
簡繁之勾出一個燦爛的笑。
我除了師尊之外,一無所有。
可您真的……對我毫無留戀嗎?
“若徒兒沒能拿到仙劍大會的魁首,師尊會怪罪我嗎?”
“怎會?我們繁之無論是不是魁首,都是我最驕傲的徒弟。”
師父,你可要記得你所說的話啊,因為繁之會在進入墳墓之前,都記得清清楚楚。
清晨把簡繁之喚醒,朦胧的眼在微熹的晨光中尋找師尊的身影,他仍在旁邊,背對着自己,擦拭他的無情劍。
“醒了?”
“嗯。”
“今日要入劍冢,為師送你。”
“好。”
乖順得簡直不像昨天。
宮觀回眸看見他一頭亂發,不由得輕笑道:“睡個覺把頭發折騰成這樣。”
簡繁之溺在他的笑中,久久不願回神。
“來,為師幫你挽發。”
乖巧地坐在宮觀身前,看銅鏡中并不清明的素指,一點點撩撥心弦,動搖心旌。
簡繁之在心中道了千遍的執着,不敢再輕易吐出。
宮觀的梳篦上沾染了他的氣味,像青松,又似雪梅,已涼未寒令人深深着迷。
高高挽起的烏發以赤色發帶作結,宮觀绾發本就不太熟練,簡繁之伸手帶着他的指尖,柔柔嫩嫩的,收緊自己的頭發。
他往後靠,頭挨在宮觀的小腹上,仰面對他笑,齒如編貝皓潔燦然的一個笑,讓宮觀不自覺撫上他的唇角。
簡繁之希望時間能永駐此刻。
在這個什麼也沒變,卻什麼都變了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