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體有規律地擺成符陣,無一不是幹癟得不成人樣,從他們心囊處流出的血彙入陣法中央的陶罐,詭異的花紋似乎張開血盆大口,其中無數條嬰兒的殘肢斷體要拉你共赴地獄。
簡繁之找到黎巧的時候,她俨然已經瘋癫了,披頭散發對着她的“畫作”咯咯發笑,向陰森的天空揮舞着幹瘦如枯枝的手臂。
簡繁之上前扼住她脖頸,那樣輕而易舉。
她竟然還保持着虔誠的姿勢,直到喘不上氣才用指甲死死扣住他的胳膊,喉中發出“嗤嗤”的氣音
“你瘋了。”
簡繁之甚至不屑于殺死她,松開了手。
“哈哈哈哈,瘋?六合中哪位仙哪個人什麼妖什麼魔,有何不是瘋的?”
黎巧一邊說話一邊瞪大布滿血絲的瞳仁靠近簡繁之,東缺一顆西缺一顆的牙齒恥笑世人的荒唐。
青緣換形走到那陣法前,黎巧突然轉向猛地朝他撲過去,在将碰到他的一刻看着他化作飛煙回到劍中。
“快打碎那罐子!”
簡繁之還是頭一回聽青緣這般着急,抽出斬緣劍,卻被黎巧徒手抓住。
“誰也不能妨礙我!誰也不能!”
血以她蠟黃的手臂作栖木,宛如菟絲子緩緩攀附、流淌。
嗚嗚的風聲下,她莫名顯得那般可憐,那般不為世人所容。
單薄的身軀被斬緣劍貫穿,她甚至連一絲靈力也沒有了。
她經曆了什麼?
簡繁之即将步入陣法時,她不知從哪來的力氣,抓住了他的腳腕。
無比凄婉悲怆的聲音懇求他:“傳霜…别去……原諒巧娘吧……三墟她……不是故意的……”
精神恍惚了一陣,簡繁之捂住劇痛的頭,恍覺那陶罐中放的是什麼——他的靈絡。
符陣已成,黎巧雙膝勉強提起,作苦行僧之姿,行跪拜禮,卻笑得那般放蕩。
“哈哈哈哈哈……天道,你不容我,我也不容你!”
字幕的白吞噬了一切,光卻驟然暗下來,碎裂的聲音伴着女人凄厲的尖叫,夕陽也溺斃于無情道。
簡繁之親眼看見黎巧的身體從腰部裂開,露出其内屬于人的髒器。
碎裂的鏡子拼不成滿月,腰斬的屍體又被誰所思念……
簡繁之忽然有些說不出話,他不知道從腳腕滲出的悲涼屬不屬于他。
青緣隻是站在一旁,眉睫低垂地喃喃自語:“也算全了…她的道吧。”
簡繁之蹲下,用手掰開原想用劍斬斷的枯手,不忍讓她足夠破碎的屍體更破爛。
黎巧把那陶罐攥得那般緊,幾欲掐死在懷中,似乎阻止他就是抓住自己的命。可她還是死了,死不瞑目。
“這是何陣法?”簡繁之問青緣。
青緣伸手,合閉黎巧的雙目,歎了一口氣,晌久才說:“她想用你的靈絡把自己鑄成天君,控制天道。但她失敗了,逆天道這種事,一次便再也不複還。”
“為何用我的靈絡?”
“我不能說,有禁制。”
簡繁之跨過躺在黃沙上的屍體,伸手想拿起肮髒的陶罐。
自他重修靈力以來,沒有任何一刻他的靈絡不在呼喚他,那種吞心蝕骨的疼痛,好像把一個母親和孩子分割。
簡繁之恍然想起被他棄于長安沽市中的小雪,是否也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喚他一聲“阿爹”,期盼着他能把她尋回呢?到頭來,他與他的師尊沒什麼兩樣,無情道人沒什麼兩樣。
手觸到陶罐的一刻,周圍的景色陡然直下,無數畫面彙集目前,講述着某個人的故事。
故事開始的地方,青闆橋,雨淅瀝,霜滿地。
行人匆匆如過客,隻有他們共同遙望如黛青山,其間的一顆紅豆樹,綴滿了人世的相思愁緒,如一粒朱砂,點在了哪位佳人眉心。
撐着月白色油紙傘的姑娘,并未注意到身旁的男子把目光移向了他,還為此愣神許久。
“敢問姑娘怎會在此處?”
這人也是好生奇怪,不問芳名,不問家世,倒問起她為何在此處來了。
難道她不能在橋上嗎?
女子的視線依然沒有從紅豆杉上移開,輕輕地應聲:“因煙雨空蒙。”
玲珑清揚的嗓音劃在心上,激起無法言喻的波瀾。
男人似乎還想說些什麼,卻見女子翻飛的衣袂,油紙傘一步一搖地消失于記憶。
就像一場幻夢,沒有人在意究竟是莊周夢蝶,抑或是蝶夢莊周。
失了魂的男子徘徊于青闆橋上,苦苦追尋什麼的模樣和着城内不間斷的錦瑟音聲,琴弦掙斷的聲音入耳,鳴悲,鳴冤,鳴不甘。
一連七曜的豔陽天,民衆歡天喜地地鋪展棉被,要把所有日光帶入長夜。
唯獨這位叫謝無塵的他鄉客,自始至終都浸在夜晚,無一絲光作舟子來渡他,渡他過無邊的苦。
官袍加身并不能使他展露笑顔,榮華富貴也不能使他摧眉折腰事權貴。
他們想要他為刍狗,可他心有挂念,終是人皮一張文心猶存,經風摧殘後,仍能屹立不倒,守無邊疆土。
上蒼并沒有辜負他一片真心,在一個暴雨雷鳴的清夜,他終于在青闆橋上,碰到了他的紅豆杉。
女子的面頰顯得那樣蒼白,纖弱的素手竟無力撐起那把破敗的油紙傘,任瑩亮的雨珠劃過自己的臉。
紅唇微張是否在同天公說情,誰也說不清。
謝無塵上前為她撐傘,她的雙目緊閉,睫羽似脆弱堪折的花枝,因微風而一直呢喃。
男子這次沒有貿然出聲打擾,他隻是失神地望着她,像望着一朵花。
“為何你在此處。”
女子仰面朝天的臉緩緩偏向她,觀賞他緊捏在手心而不敢遞出的絲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