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巧幾乎能想象到她與塵郎站在一起的模樣,那般佳偶天成。
他們的相配讓她顯得渺小。
黎三墟把黎巧撿回了家,為她烹熱飯,煎新茶。
“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巧兒,”黎巧似乎已經平複了心情:“你呢?”
“我叫三墟,三墟是這裡的地名,他們都喚我聲三娘,或是謝婦人。”
“我……你夫君呢?”
黎三墟垂髻的樣子那般溫婉,聞言有些落寞地撫了撫發簪。
“他,好久沒回來,考上狀元後,就不知去哪兒了。”
黎三墟用手背拭去額上的汗,一個稚子蹦蹦跳跳從裡屋走出,一下便趴在黎巧膝頭。
他揉着眼睛喚:“娘親。”
黎三墟趕忙上前把他拉開,給小孩子擦臉,聲音柔柔的:“傳霜起來了啊?認錯人啦,她不是娘親,是客人。”
“客人跟額娘像。”小傳霜嘟囔。
黎三墟笑意盈盈地看向黎巧,确有三分像:“哈哈,讓你見笑了,不過我們可能真是失散多年的親姊妹呢,眉眼瞧着這般像。”
黎巧的淚忽而滾落,宛若雪崩,卻并不遮掩,在三墟的懷中哭得那樣縱情,整個人都要化作一灘水一樣。
黎三墟不問她為何哭,這世道各有各的苦,她隻是輕聲哼唱三墟民謠,手有一下沒一下落在她頭上,無比熟練像哄一個孩子一樣哄她這個陌客。
在這點上,她們一點也不像。
黎巧卻情不自禁地,被一個吸引塵郎的人吸引了。
于是清晨炊煙中,有兩個人的身影忙碌。
三墟做飯,黎巧便在一旁照看傳霜,教他作畫,吟詩,溫書習字,用謝無塵曾貼依在她後背的口吻,像個父親一樣教導他。
三墟于田地耕種,黎巧便為她遮陽,垂首聆聽她教她如何辨識禾草,采擷野菜,幻想當年謝無塵是不是也這樣,在田地裡渴望抱她,希望她不再辛勞。
她們共眠一張榻,同訴心中話,似乎已經成為密不可分的手帕之交一樣。
三墟是一個很溫柔很賢惠很美好的女人,黎巧看着熟睡的她,伸手遮擋從窗棂滲漏的光,疏疏落落把她眉睫染成金色。
黎巧愛憐地撫摸小傳霜的頭,遙望來時的路。
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什麼。
小傳霜總覺得夕陽落在巧姨面頰,笑起來的話一定很漂亮。
每到傾盆大雨的日子,黎巧便會不見。
與熟睡的塵郎不同的是,三墟為她尋遍整個三墟,一天一夜,雨由傾盆逐漸平息,她也在一棵樹下,找到了渾身顫栗的黎巧。
黎巧顯得多麼脆弱,蒼白的唇色不斷吞吐喘息,合閉的眼皮下瞳仁止不住搖晃,脖頸被自己緊緊束縛着,在夢中一次又一次掐死稚巧,也掐死自己。
三墟好不容易才掰開那雙不成樣子的纖手,把她抱在懷中,哄說:“沒關系…巧兒……别怕……”
“姐姐…求你…把他讓給我吧……姐姐……”
三墟不知她在說什麼,拂去睫羽上欲墜的淚,耐心地撫慰她憂際無邊的心。
當靈魂被安頓好時,她才發現自己有多邪穢。
巧兒從來不是海棠,海棠也并不無香。
三墟的每一分溫暖,都讓巧兒想葬身火中,因為想到茵茵三墟,就會想到她。
“姐姐…姐姐……”
夢魇住時,總能聽到三墟輕揚的鎮魂曲,卻怎樣也無法滌淨她的罪惡。
巧兒看着傳霜,就會想起她的稚巧。
她也不想啊…她也不想啊……或許塵郎早就知曉…早就知曉她的秘密……并從未想過與她共白頭。
與日俱增的恐懼和不安,在安穩幸福中把黎巧吞噬,她再也不能那般平靜地喚三墟一聲姐姐。
尤其是那個日子。月氏國覆滅,謝無塵回到中原進入洛陽的那一日。
嫉恨徹底吞滅了黎巧,可嫉恨中的愛如枷鎖,她不得不選擇。
“姐姐,柴房那裡好像有什麼東西。”
“是嗎?我去看看。”
黎三墟要跨過柴房門檻的那一刻,身影與她日日等待的謝無塵跨過記憶的千山萬水重合。
黎巧拉住了黎三墟的手,雙眉緊蹙,隻有她自己知道,不舍與愛難兩全。
當黎三墟輕輕拍她的手安慰她沒事的時候,她還是放開了,任黎三墟被火海點燃,化為一堆會慘叫的灰燼。
“額娘!”
回眸看見小傳霜害怕的臉時,就沒什麼可回頭的了。
她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黎巧托人把傳霜賣去遙遠的他鄉,他要讓塵郎與傳霜骨肉分離,此生此世再不能相見。
塵郎…塵郎……是她的啊……隻能是她的啊。
“哈哈哈哈哈。”
黎巧滿目猩紅,連粘稠的淚也是紅的,就像望不盡的大火,和不堪入耳的尖叫。
謝無塵來到三墟時,看見了無比熟悉的女子。
那個在腦海中幻想過上萬次的再遇,她的一颦一笑都彌足珍貴,如記憶中那般,純粹得讓人心憐。
“三娘,我回來娶你了。”
黎三墟對他笑,臉上的塵灰被他溫潤的手掌拂去。
“怎麼不應我?”
黎三墟把臉貼在他手心,屬于黎巧的聲音被毒啞,這副皮囊,隻能是黎三墟。
他既然愛三墟,那巧兒變成她就好了罷,變成他的海棠,他的三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