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岚手中拿着決明子丢下的紙袋子走在萍水鎮晚間的路上。
這裡比不上靈漾城的繁華,也沒有江曲鎮那樣的夜市文化。散發着耀眼光芒和灼熱溫度的太陽一旦落下,百姓們一天忙碌的生活也就落下了帷幕。安岚有些孤獨地走在大街上,包紮地嚴嚴實實的紙袋子被他無聊地揣在手心裡小幅度地颠着。
離開谷雨堂前,成笙擔心他會迷路還特地親手繪制了一張頗為抽象的地圖。安岚粗略地掃了一眼便記住了大緻的方位,他跟着決明子的腳步一路追蹤了過去。
安岚這一次的自信當然不是高談闊論,事實上他剛出門沒多久便追上了決明子。但對方一個不經意的小動作卻瞬間打消了安岚想要上前打招呼的念頭。
夜晚降臨在萍水鎮上,人來人往的熱鬧景象已然消失,露宿街頭的人們也尋了個可以遮風擋雨的角落和衣躺下。在這樣一條空曠無人的街道上,決明子卻偏偏要彎着背脊,以一種變扭的姿勢貼着牆邊走路。他縮緊脖子,高擡起雙肩,整個模樣要多古怪有多古怪。安岚躲在屋檐下的陰影中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會兒,突然從中覺出一絲熟悉的鬼鬼祟祟。
他并非是看不起那些在路邊乞讨的叫花子,但……難道這是決明子還身為乞丐時所留下的惡習嗎?
安岚收起了追上去的念頭,反而與之間隔了半條街的距離,貓起腰悄悄地跟在了他的後面。
決明子就這麼縮着身子走到了張家的門前,他一路上雖然總是左右張望,卻唯獨沒有向腦袋後面打探的意思。安岚跟了一路也覺得有些好笑,說他謹慎算不上,這也是有點太大意了吧。
張家的宅府比一般普通人家的更大一些,約莫是他們的兩倍。安岚豎着手指比劃了一下,估摸着這張家也算是萍水鎮上的富貴人家了,隻是不知為何,明明夜幕已經降臨,這樣一座宅府裡卻連一絲些微的光亮都難以捕捉。
這可有些奇怪了。安岚心想,據他所知,富貴人家向來不會憐惜燭火,類似這樣的大院通常都會是整條街上最早點起燈的那一批呢。難不成是張家的老頭老太過于節省?一生勤儉持家,哪怕是富甲一方都舍不得那些燭火錢嗎?
正這麼想着,那一頭的決明子已經明晃晃地拉開大門,側身閃進了張家。
大門在他身後“嗙當”一聲合上了。
既然是跟蹤,安岚也沒有愚蠢到非要順着決明子的行動軌迹來走,他在張家圍牆那逗留了一會兒,腳下看似随意地一踩,一躍翻身爬上了牆頂。安岚扒着瀝青瓦片警惕地環顧了一下内院,就瞧見決明子正意志堅定地往其中一間屋子走去。安岚尋了個對方注意不到的角度,輕手輕腳地跳落到地上,又蹑手蹑腳地往一棵庭院中的大樹後面躲去。
這一系列動作并沒有引起決明子的注意,安岚心下也松了口氣。
決明子拉開木門走了進去,安岚旋即從樹後探出半個腦袋張望。可屋子周圍竟是連個盆栽都沒有,可謂是全然毫無隐蔽。安岚這麼大一個身軀不便躲藏,惋惜之餘隻好等着決明子出來了之後再去一探究竟。
這内院裡寂靜無聲,仿佛除了他們兩個再也沒有其他人存在。空洞的感覺在這裡蔓延開來,安岚開始想起成正在谷雨堂中對他說過的話。
聽聞這張家前幾代有一位當家的發了橫财,這筆橫财能讓他們往後幾十年、甚至在更久的年月裡揮霍無度。因此張家從那時起,就不屑與外人交際,他們将其視作為與凡人的“同流合污”,将自己的地位虛構到立于他人之上。張家的人大多性格野蠻跋扈,也就是到了最近幾年有些坐吃山空的迹象,才稍稍對外有所緩和。也不知是不是那筆橫财來之不“義”的關系,張家的人似乎都被“短命魔咒”給纏上了,前幾任當家的每到不惑之年,就總能發生些令人瞠目結舌的意外。而現今這位張家的老頭則是在前任當家身殒之後,萬般推辭了家主的名号,才能令人意外地活到了兩鬓斑白的年紀。可惜纏繞在張家的厄運并沒有因此而終結,老頭老太白發人送黑發人,繼承了嚣張跋扈血脈的獨子被尋仇的人家群毆至死。他們上門向老頭老太祈要了一大筆财産,隻留下些許銀兩供給他們維持基本的生計。老頭老太早已沒了年輕時的氣勢,也沒了那個精力和他們糾纏不止,一氣之下倒引得内火攻心,隻能守着不多的銀兩在空蕩的宅府裡等死。
成笙就是在那個時候進入張家為他們看病的,并在此之後,保持着隔天就送一次藥的習慣。
他不太在乎病者的家境和過往,那些個恩恩怨怨、是非曲折都是些家事,他沒有理由也沒有興趣去插手。老頭老太對他的态度倒也算親切,雖然仍舊改不了闆起臉同外人說話的習慣,但也好歹容許他們眼中的“迂腐之輩”踏足宅府。成笙在來之前還是多少聽說了一些張家的故事,為了在不損傷自尊心的情況下多關照關照他們,他還提出了以老頭老太自己種植的蔬菜作為治病報酬——這樣的強硬要求。
可安岚四下一掃,那些菜園裡種植的蔬菜葉子已經幹癟得垂落到泥土之上,看上去像是有些日子沒被人打理過了。難不成是老頭老太的病情加重了嗎?可聽成正的意思,決明子似乎并沒有向他報告過不好的情況。
決明子進去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安岚左等右等都不見對方出來,也動起了進屋的心思。他并沒有聽到老頭老太說話的聲音,反而是斷斷續續傳出的摩擦聲引起了他的注意。
就像是小偷趁着夜色摸進别人家裡做些偷雞摸狗之事會發出的聲響,安岚結合了決明子方才走路的姿勢,一下子便明了起來。
以前他們家裡進過的那個賊,看人的眼神和決明子就有八九分像!
正當安岚從樹後走出,想要裝着真來送藥的架勢擡頭挺胸地走進屋子裡時,屋内突然傳來一聲重物墜地的悶響,緊跟其後的是決明子脫口而出的一句髒話。安岚的腳方才邁開一步,便和氣勢洶洶奪門而出的決明子打上了照面。
兩人皆是一愣,決明子更是雙腿顫抖着定在了原地。
但很快他就恢複了在谷雨堂那時熟悉的站姿,神色如常地招呼道:“安公子,您怎麼到張家來了?”
“我來給你送藥。”安岚舉起手向他示意紙袋子道,“你走得太急,漏了一包沒拿。”
決明子上前想要将它取回:“多謝安公子,就讓我來送進去吧。”
安岚卻躲開了決明子的動作,道:“不勞煩你了,實際上,成笙還委托我再看一看張老的情況,他離開了這麼久,總歸還是有些不放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