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老百姓們開始收拾起擺在街上的攤位,拉着前來迎接的妻兒一同往屋子裡倒騰。蒼崖嶺地勢偏僻,因而外來者并不多見,白日裡的擺攤多是一種為了出門與街坊鄰居唠嗑的形式,能夠賣出東西與否并不是他們最關心的,就連平日裡維持基本生活的物資也常常由各家慷慨地相互交換,就這樣共同生活下去。
每日裡的這段時間,也可算是蒼崖嶺最為熱鬧的時候,人們嘻嘻哈哈地開着互相的玩笑,在今日的結尾中約定着明日的再見,轉頭再拉着妻兒一同回家,與“忙碌”的一天作最後的告别。日複一日的生活雖然大體通俗不變,甚至可能十年如一日,但這樣閑暇的日子往往也是外鄉人最為憧憬的。
安岚是在各家各戶收拾東西準備回家的尾聲時,回歸到自己出生的地方的。
他的母親甯微顧和父親安評章就是在這裡相遇并墜入愛河的,安評章在安岚年紀尚小的時候就因一場大病去世,安岚那會兒還處于懵懂的年齡,對父親的印象多随着時光流逝而漸漸沖淡,但唯一刻在腦子裡的,便是安評章就是在蒼崖嶺土生土長的百姓,似乎他這一輩子,直到在甯家宅最後一次合上眼睛,都沒有随了甯微顧的期願離開過這片土地。
安岚遠遠地下了馬,他躲在一處陰影裡靜靜地等待着街上的百姓收鋪回家。
這一次回家并不是因為什麼光彩的事,若是大大咧咧地走進去,免不了又是受到衆人的一大堆的詢問。雖然蒼崖嶺的百姓一向樂觀友好,出了什麼事也都有患難與共的覺悟,但這次甯微顧出的事,卻讓安岚有些不敢輕易揣測百姓們的反應了。
安岚在鎮門口外一直等着,直至等到最後一戶人家回到屋子裡……蒼崖嶺的百姓夜晚回了家,就算外面發生再大的動靜都不會出門,眼下正是他能擡頭挺胸、不必遮遮掩掩就能回到自己家的絕佳機會!自上一次離開蒼崖嶺已經經過了三年的時光,這裡的一切似乎都沒有發生什麼變化。安岚順着記憶中的道路一路往前,一路的空曠和寂靜讓他感到親切與安心。他很快就爬上了百來節的階梯,站在了甯家宅的門前。
門口的石獅像兒時一樣耷拉着臉、神情肅穆地瞧着他。安岚站在原地環視了一陣,門上沒有被破壞的痕迹,石獅鎮守的位置也沒有移動,看來百姓們還不至于怒火中燒地圍攻到家門口來。
安岚推開門,一顆懸着的心還是沒敢就這麼放松下來。
木門拉着好長的“嘎吱”一聲向裡推開,安岚的眼眸蓦然一縮,門内站着的,竟然是從來未曾見過的陌生來客……
安岚克制着自己的面色,低沉着嗓音問道:“你是誰?你在這裡幹什麼?”
對方幽幽然道:“安公子,歡迎回家。”
安岚眉頭一個抽搐,又道:“你認識我?”
對方聞言神色古怪地嗤笑了幾聲,面上是明顯的鄙夷不屑。他将雙手背在身後交握成圈,微微仰着頭俯視安岚的姿态透露着孤高自傲。
“是啊,認識。”他突然挑高的語調聽在安岚耳朵裡極為嘲諷。
安岚心生不悅,道:“新來的下人?有點面生啊。”
“下人?你拿他們和我比?”那人又是一聲嗤笑道,“恐怕他們看見我還得叫我一聲主子。”
安岚抿唇,沒有往下接他的話。
“你剛出生的時候我還抱過你呢。”對方又道,“當然,那會兒的你根本記不住東西,但我可記得深刻,你還在我身上尿過一泡呢。”
“我不認識你。”安岚直言正色道,“我娘的朋友有誰,我最清楚。”
“最?何來‘最’字一說,恐怕你娘都不知道誰才是她的知己好友吧?”對方傾下身說道,“他們這群人慣會瞞着事兒了。最近發生的事和以前發生的事,她就沒幾次說過實話。”
安岚不再與他周旋,直截了地說道:“報上姓名!”
“池子磬。”對方牢牢地鎖定住安岚的視線道,“你母親的故交。”
“真故交假故交暫且不提,你來這裡幹什麼?還有這院子裡的人呢?都跑哪裡去了?”
池子磬湊近一些,說道:“都被你母親趕走了,而我來,是為了救你母親,也為了救你。”
“好話都讓你說盡了,可我看你的樣子,不像是來幫我們的。”安岚擡頭同樣回以冷冽的凝視,“我母親從來沒向我提到過‘池子磬’的名字,想必對‘知己好友’這四字,她定有自己的判斷。”
“自打我認識她第一天那時候起,你母親就是個極度好面子的人,自然是不願将自己見不得人的過往同你述說,但她再怎麼藏着掖着,也總有一天會被人揭發真相。”池子磬背着手在院子裡來回走動,在甯家宅裡甚至作出了一番主人的姿态。
“她當年受人蠱惑,差點一劍就要了我的命,事後竟然還想當作無事發生、就此翻篇?不過這些我也就算了……她竟然有意抹去我的存在,也得虧我大人有大量,才會如此這般從大老遠趕來,還想着要救她脫離苦海。”
“我母親并未陷入什麼苦海,她一身正氣凜然,從不會與惡人勾結。”安岚反駁道,“你不過就是在按照自己的臆想胡說八道!”
“你們這些小輩,總是不喜歡聽長輩好好把話說完。”池子磬站在安岚面前繼續說服道,“我光這麼唱獨角戲,你不信也有你的道理。但你可以跟我去一個地方,我會幫你找到你的母親。”
“我有手有腳,不需要你的幫助。而且……我自己的娘,我本當自己來找。”
“你沒有反對我的理由。”池子磬不為所動,“我是唯一一個知道你母親現在在哪裡的人。”
唯一一個……知道……
這其中會有詐嗎?此人出現的時間地點會不會有點太過巧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