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便是……”
“如果我早知道要目睹那一天的場景……我或許……”李餘禮似是有些懊悔,“我記得很清楚,當初與老胡相約在那鳥不拉屎地方的,是一個長相不錯的妖豔男人。我躲在草叢裡想聽他們說話,可惜距離太遠實在難以聽清。但是除此之外,動作便明顯許多,交談途中兩人發生了激烈的争吵,老胡朝他怒吼着,那男人說不過,就動手推了人。”
“是摔下去碰到頭了嗎?”
李餘禮搖搖頭道:“是摔下去絆到了樹根,那樹根正好在一處懸崖旁,人稍一後仰就能往下墜去。老胡雖然不喜舞刀弄槍,但自救的本事還是有的,所以他當時是抓住了懸崖的邊緣,吊在半空中向那男人求救的。”
吳遇接上道:“那男人就這樣放棄他了?”
“恰恰相反,那男人伸手把老胡拉了上來。如若真的放棄,掉下去可是屍骨無存,又怎麼會找到全屍呢?”李餘禮手背靠着手心拍了拍道,“當時,他應該是真心想要救老胡的,老胡呼救時他動作明顯慌亂無措,應該不是想要殺死他才故意伸手推他胸口的。可是他将老胡拉上來後,老胡騎來的馬匹不知為何受到了驚吓,這一吓讓那男人松開了手,而沒站穩的老胡就躺在了地上。馬叫聲嘶鳴,兩個前蹄狠狠踏在老胡胸口上,我見老胡頃刻間就嘔出了血,而他旁邊的男人居然也被吓傻了,任由那馬匹肆意踩踏,也一動不動。”
“因為那男人無動于衷,最後胡叔就死在了萬蹄踐踏之中。”
“就是這樣。”李餘禮愣了愣道,“你怎麼猜出來的?”
“從朋友那裡聽說過,但卻是不一樣的版本。有一些細節的地方……還是應該相信親眼所見的大師。”吳遇道,“本來我就對那段曆史抱有質疑,聽來的可不能全部當真,但既然是您說的,謝謝您願意告訴我一切。”
“你不怪我嗎?我明明知曉這一切卻從未想過要告訴你們!我當時被那男人狠狠瞪着威脅,揚言威脅叫我不要惹禍上身。我甚至還因為無法面對你們,抛棄一切逃到了這裡,所有都是為了掩蓋我曾經的膽怯……”李餘禮大聲拍打着自己的胸脯說道,“如果我能早一點說出口……或許你們早就能為老胡報仇雪恨了!”
吳遇頂着李餘禮詫異的眼神,輕笑一聲道:“那為什麼現在就敢說出口了呢?”
李餘禮漫步後退,任由池塘水浸透了他的黑靴。他似乎在靜靜感受着腳底傳來的涼意,耳邊依舊回蕩着吳遇方才的笑聲。
“吳笙何的兒子……看着晚輩如此優秀,身為前輩的我怎麼還能夠退縮……”
“那前輩,有個問題可想向您請教一下了。”吳遇突然抱拳向李餘禮作了個揖道,“在當年沒能沖上前去的懊悔,是不是就這樣成為這輩子的心結了呢?”
李餘禮原本似是想要默認,但在月光下吳遇的眼神又格外地認真。“逃避和懦弱,我一直讨厭着這樣的自己。”李餘禮終是回答道,“我為此拒絕了李郎的邀請、為此和所有人斷了聯系、為此隐姓埋名……都是我罪有應得。”
吳遇慢慢擱下笑意,李餘禮蹲下雙手抱着腦袋說道:“我很想……但說什麼都晚了吧……可惜老胡自始至終沒有提過他的名字,所以我也隻知道這麼多了。”
尾音帶着些哭腔,吳遇默默轉過身去,将這時間留給了李餘禮。“我知道的。”他悶聲說道,“我知道那個男人是誰的。”
“是誰?”
“一個和我們……交情不淺的對象。”吳遇磕磕巴巴地說道,“他會得到報應的……不會拖太久。”
“對不起。”李餘禮抽泣出聲,背過身的吳遇實在難以想象那張臉挂滿淚痕的模樣。“留在這裡就是給我自己的懲罰。”
“您或許應該回去看看。”吳遇蹲在李餘禮腳邊,“我爹以前也和我總說,如果不知道去哪兒就應該回家看看。那換成是大師的話……心中有難以釋懷的煩悶也應該找如同家人一般的朋友商量,我的小妹妹——胡宿,老胡的女兒,見到您也一定會很高興的。”
“你和你父親一樣。”李餘禮掐了把眼角,在吳遇的攙扶下站了起來。“溫柔又堅強,這份潇灑和包容,是我一直以來都在追求的東西。”
吳遇臉上稍稍有些發燙,這倒并非是李餘禮某句話誇得他不好意思,而是他的某句話似乎小小顫動了一下吳遇的心窩。“其實我也是最近才想通了的。”他撓了撓臉頰道,“說來也好笑,吃掉赤砂失去記憶的那段短暫的時間裡,我居然覺得保持那樣無憂似乎也不錯。”
“你也有想要忘記的事嗎?”
“不是想要忘記,特殊的回憶我反而想讓它變得刻骨銘心,刻在我的白骨上、流進我的心田、帶進我的墳墓、再傳給下輩子的人生……我和我爹向來很看重情誼和羁絆。但後來我發現……”吳遇望向自己的腳尖,眼皮耷拉下來便顯得有些羞澀。“那些東西反而有些牽絆住我了。”
李餘禮飽含理解地從傾訴者變為了傾聽者。
“在做現在的事時,總是想着過去是不行的。程度輕一些的可以看作戀舊,程度重一些的就轉變為了執念。可任何極端、偏激的東西必定都會帶來不同形式的動蕩,放到人身上就有些‘走火入魔’了。這‘走火入魔’會把自己框死在狹小的範圍之中,從而看不見更大、更廣闊的東西,而往往看不見的東西,卻是最能傷害到自己的東西。”吳遇踩了踩水花道,“從前沒人教我這點,我便固步自封,最終隻能深陷漩渦。但在漩渦中心的人是任何人都無法幫忙拉出去的,除非我自己能意識到——一直以來我的思維是完全錯誤的。”
“不知道這麼解釋您明不明白,在離開那個蛇蝠蛾洞口的時候我有想過,和我做出同樣舉動四兄弟是不是也有想要徹底忘記的過去呢?”
李餘禮茫然眨了眨眼道:“你有什麼過去是一定要忘記的嗎?”
“以前有過那麼一段時間的确想忘記,但那是别人的做法,不是我吳蘭澤想要的做法。”吳遇堅定地看向遠方,池塘倒映着反轉過來的新月,雙方一拼倒是勉強能搭成一個圓形。“說到底,我還沒有狠心到完全對自己的過去視而不見,什麼都不記得難道不比什麼都記得還要可怕上無數嗎?而我隻需要解脫就夠了,解脫記憶等于解放自己,從今往後就抱着過去人的鼓勵繼續往前走吧。”
“是我受教了。”李餘禮道,“吳笙何的兒子,沒想到你年紀輕輕,想的居然比我這個老頭子還要深刻不少。”
“那您會回去看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