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有了鴦未眠,扶安每一場仗都打得相當漂亮,可此次對戰南夷,莫說漂亮,犧牲名冊就差直接把參軍名冊照搬過去了。
這是鴦未眠初次領兵南伐後第一次早朝。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蒼帝現在心情相當陰郁,于是下堂跪在中央的鴦未眠和站在兩旁的大臣全都緘口不言、噤若寒蟬。
大堂之上安靜得能聽到殿外雪紛揚落地的聲音。
蒼帝心煩主要在兩個原因。其一自然是此次南伐大敗,其二便是治罪。
扶安重文輕武,加之鴦未眠是本朝唯一的将軍,朝廷官員并不覺得物以稀為貴,反将之視為異類。鴦未眠的日子看似風光,背後其實并不好過。但他依舊兢兢業業,飽受煎熬得盡将軍職責多年,頗得民心。罰得不妥,失民心的是蒼帝。
而蒼帝本身,也心知肚明扶安多年來隻有鴦未眠一位将軍,其實是因為旁的人都不願當,這才使大敵當前而主将位置的可用之人卻找不出第二個。至于為何無人願當,自然還是得回到蒼帝其人,忌憚武将過深。
所以這個罪,不得不治,又不好治。
最終的結果是一位少有的雖不親近但也不随波逐流針對鴦未眠的大臣提出來的,革去鴦未眠的職、收歸兵符。
那麼扶安此後便沒有将軍了?
不。
剛過除夕,今年是鴦未眠來世上的第十八年。
四年前皇城内爆發的那場叛亂,領導之人二皇子的劍鋒直指龍椅之上坐着的那人——四年前的蒼帝。
當時的鴦未眠才到宮中兩年,養在皇後膝下,又開始習武。蒼帝不放心皇後和徐家,于是随便找了個理由将鴦未眠調離在宮外,口上說的是過一陣子再接回宮。戒心如此重,自然更不可能給其将軍之位。
叛亂來勢洶洶,宮外的鴦未眠隻身想要進皇城簡直難如登天,更遑論從蒼帝手裡拿到兵符。
此前扶安一度繁盛,鴦未眠唯一打的那場仗還是背着帝後偷溜出去的,這一點被大肆宣傳。因而那時的他,既無民心也無權。
蒼帝那段時間一直被叛軍困在宮裡,惶惶不可終日。皇城外發生的事都是後來才聽身邊來往諸多人你一言我一嘴地說起。
當時重文輕武的風氣尚未顯露,加上扶安這幾年在蒼帝的帶領下蒸蒸日上、國運盛而不衰,為了基本保障而訓練的千千士兵也格外愛戴這位皇帝,隻是苦于群龍無首,才遲遲沒有動作。
鴦未眠的出現便恍如天神下凡,送了他們一個年輕卻足夠英勇的統帥。
從十四歲的少年帶着大軍殺盡最後一個叛軍之日起,扶安的兵符便不再是所以将士的令了。那時情況危急,所有參戰的人都見過了鴦未眠那張臉,叛亂平息後兩萬餘自願跟着鴦未眠,成了隻屬于他的兵。
四年前鴦未眠救蒼帝于水火得了兩萬将士,四年後累累戰功堆積使得兩萬人隻多不少。盡管此前犯了錯,但憑着鴦未眠這四年累積的聲譽,那點破事實在無傷大雅。
退朝時雪并沒有停,不過貌似比之早上小了不少。
鴦未眠走在出宮的路上,不知在想些什麼。他腿上似乎落了疾,雪裡留下的腳印一深一淺。
“鴦将軍!”戚鶴将從後面疾步追來。
戚鶴将的聲音叫這個稱呼很陌生,鴦未眠身體一頓然後回頭,果真見到了戚鶴将,身後還跟着一群宮人,誠惶誠恐想勸對方慢些。
鴦未眠拱手俯身,随後道:“殿下,罪臣不是将軍了。”
戚鶴将站至他身前,聞言本就不舒坦的眉頭愈加皺緊:“為什麼?”
鴦未眠面上一片茫然:“什麼?”
“……怎麼會打得這麼慘?你之前哪次仗打得不是漂漂亮亮的?”
“殿下,人不可能一輩子意氣風發,江郎才盡實乃常态。”
這回答堵得戚鶴将啞口無言。
而鴦未眠看着他眼中憤怒、不解卻滿含關心的神色,微微歎口氣。他剛想開口寬慰戚鶴将兩句,可隻說了一個字便感一陣天旋地轉,随後暈厥。
再睜眼是鴦未眠正躺在東宮,目光還未聚焦、聽到的第一句話便是:“對不起。”
他混沌的意識幾乎立刻清醒,錯愕地問戚鶴将:“對不起我什麼?”
“父皇隻知南伐大敗,卻不知你的病已這般嚴重,不聽你一句辯解,便兀自降罪。”戚鶴将說話的聲音肯定稱得上小,如同呢喃。
鴦未眠坐起了身,這個小小的動作卻讓他丹田隐隐作痛:“無礙,這次的敗仗我的确逃不開責任。”
戚鶴将搖頭:“我可以去和父皇說的,他這次懲罰實在太重,你本不至于此啊!”
感受着四經八脈滞塞的靈力,鴦未眠心裡莫名湧上來一股無名火。他垂下眼簾遮蓋住眼底翻湧的情緒:“革職而已,反正這兵我早就不想帶了。”
……
空氣極短地凝滞了一瞬,随後傳來藥碗摔碎在地上的聲音,屋子裡的人跪了一片:“殿下、貴人贖罪,奴什麼也沒聽到!”戚鶴将難得沒有叫人都起身,而是滿眼震驚不解地看着鴦未眠,後者依舊一副高高挂起的态度。
心底那點愧疚頓時轉為燒天的怒火。
生平第一次,戚鶴将憤怒地摔着東西将鴦未眠趕出了門。
赤足踩在厚雪堆積的地上,寒風透骨。縱然鴦未眠神明之軀,遭靈力反噬成了半副凡胎□□,此刻隻覺周身心裡都是無盡的冷。他抿唇,最後看了一眼東宮的大門,沉默着離開。
那夜,撤了牌匾的将軍府内,鴦未眠的房内徹夜燭火。次日上朝時,上一秒某某大臣還在以南伐大敗扶安損失慘重彈劾鴦未眠,下一秒就連滾帶爬進來一個人報南境戰亂又起。
蒼帝象征性看了鴦未眠一眼算作詢問,随後就帶着浩浩蕩蕩一群人到城門外送行去了。
鴦未眠騎在馬背上,看着地上送行的人,其中不少是生活在皇城外的普通百姓。雖說是居高面下,卻并不顯得威嚴或壓迫,反而是親切。他像是對着蒼帝、戚鶴将,又像是對着下首所有人,颔首道:“鴦某,告辭。”随即調轉馬頭,領衆将遠去。
不管是存在僅十餘年的扶安,還是這片大地上存在又覆滅的所有王朝,一國之君向來隻拜天地日月神,除去先帝先後,少有拜他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