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撐着牆壁回到院子,忍下胸口的惡心,把撕爛了的衣服丢在小院裡。
打開房門的一瞬,一路壓抑的酸疼席卷上我的全身,我背靠着門滑下,随手抹開了嘴角的血迹,鐵鏽味沾上舌尖,才發現雙手被磕破了皮。
這麼一遭劫後餘生,我在楊家的日子必定又要艱難上一層。
在這個吃人的血窟,我是卑微、是低賤;是無依無靠、無權無勢。不論哪種用來形容處境都不算難聽,不論再遭遇什麼都是罪有應得——這都是那些該死的人才有的想法。
我撕開手心裡被磨破的皮,不小心扯裂時刺疼得很。
這股疼痛也提醒着我,今晚的遭遇像一枚鉚釘,同這遍布的傷痕一起釘在我的皮肉上,釘在我的腦海裡。
不幸的話,這個寒冬我也撐不過去。
幸運的話,就讓那二人也陪我一起死去。
我慢慢解開身上挂着的破布衣裳,重新燒了熱水,仔細沖刷着身子。
甲縫裡殘留的泥土,我使了狠勁兒扣出;發尾沾上的血漬,我用力拉扯往水裡侵泡;後背的冰冷,我靠上浴桶的内壁,緊貼着蹭擦着。
手指的紋路已經被泡爛了,我仍不敢停歇,一遍又一遍地沖刷,擦淨,再沖刷。
就這麼翻來覆去地洗了不知多少道,手臂的傷口也随之裂開,浴桶裡的水變得濁紅。看着這灘血水我才清醒了些,又打了熱水,無力地靠在桶壁,任憑它漫過脖頸。
熱氣氤氲,意識迷離,恍惚間,我好像看見了娘的身影,她讓我吃了晚飯過會兒再去洗澡,再讓我洗澡時不要太長時間,最後讓我擦幹了頭發再上床去……
有時我會想,娘去的是不是那些洋人流傳的天堂?他們都說那是心善、可憐之人死後的歸處。
可我是去不成的,我在這冰冷的寒窯裡消磨了近六年,恨意翻覆了一切。
但我希望娘在那裡。
浴水慢慢淹沒過我的臉,鑽進嘴角的傷口,像一把火四處點燃。
即便是假象,我依然會聽娘的話,忍着疼痛擦幹身體。
再沒有藥能給我浪費了。
除了躺下休息,我什麼都做不了。
沒有衣裳、沒有炭火、沒有膏藥。
我看了下窗外,月色下的小院冷清蕭條,一切都沉悶着。
大姐頭翻過的圍牆上還留着幾處腳印,牆根兒下染上了斑駁的污漬,一條手臂長的裂縫無聲的攀爬向上,可能隻需一腳會崩塌。
下次得告訴大姐頭讓她别爬牆了。
我畏縮在被子裡,閉緊眼睛隻想入睡,可隻一安靜,撕裂衣服的聲音就回蕩在腦海裡,讓我不寒而栗。
夜晚也許真的不适合思考太多,可明明是今天經曆的不少。
眼角幹澀連帶着眼睛發疼,太陽穴突刺,整個腦袋都難受昏沉。
……
半夢半醒間,院子裡又傳來一些細動。我知道不會再是大哥和二姐了。
那最好是賊吧,來了我這地方就被窮走。
窸窸窣窣的身音傳來,似乎真有人正在靠近。
屋外的寒氣也悄然侵襲,慢慢地,我感覺身上被層層重量覆蓋,那壓力愈發沉重,仿佛要将我掩埋。
越來越沉,越壓越深——
我強撐開半邊眼皮,朦胧中,一片灰蒙蒙的紗衣也順勢搭在了我的臉上。一個小小的黑影彎腰縮在床邊,身旁拖着個大包袱,口子敞開着,從中抽出一件件衣服,緩緩鋪在我的被子上。
沒一會兒,腳邊也感受到一絲熱意,甚至是有些滾燙了。
“誰?”
我發不出聲,隻吐出些氣音。
“雲娘,你醒了?我、我拿遠一點。”是大姐頭。
好像白天剛見面。
……但為什麼現在來了。
我試圖理清思緒,但被子裡的溫暖讓我的腦袋更重,沉沉的睡意将我牢牢鎖住。
“雲娘,我不是故意晚到的,是我哥拖着,爹還罵我了我半天。”她一邊解釋,一邊往我被子上鋪着衣裳。
外面肯定很冷。
她怎麼能這個時候過來。
我從緊壓的重量中伸出手臂,摸索着牽上她的手。
大姐頭輕顫了下,反握住我的手驚訝道:“雲娘!你的手怎麼——”
“别動。”我打斷她,想說很多卻隻能發出這麼兩個字。
大姐頭愣了下,真就沒有再動作。
我捂了一會兒後,寒氣順着我的手指爬上胳膊,我最終還是無法忍受,重新縮回了被窩裡。
衣服擠滿了小小的床榻,壓着被子裡的溫暖不讓散開。
半醒間,我感覺眼角突跳了幾下,頸窩傳來癢意,我微動了下,又聞到股淡淡的熏香。
一根手指輕輕擦過我的嘴角,接着也沒再動作。
睡意侵襲,如洪水猛獸。
“雲娘,我不是故意遲到的。”
“唔。”我囔囔了聲。
“雲娘,我回去了之後搜了好多衣服,有些還是新的呢。”
“嗯。”
“……”
那聲音絮絮叨叨,我沒力氣再搭理。
……
“雲娘,你說明天我回去了,該怎麼……呢?哥前幾天就念叨……我偷溜出來時……送他點什麼?”
哥。
大哥嗎?
我希望送他去地獄,雖然希望渺茫。
但如果是做夢的話,我希望能在他斷氣前往他嘴裡塞兩隻大蝦蟆,好堵住那張惡臭的嘴。
“雲娘……”
聲音微弱,喧嚣褪去,周圍漸漸安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