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沒開燈,唯一的光源來自窗外。陽光穿過虛掩上的窗簾一隅,打在紋有血紅刺青的手背上,那隻手搭在沙發扶手上,指甲縫殘留有洗不掉的塊狀物。塵埃在光柱裡打着旋,躍過些許剝落的醫用繃帶,飛進那對無神的綠眼睛裡。
陽光悄無聲息地向上方移動,将放置在他膝蓋上方的相框折射出光芒,在那團亮得刺眼的光芒之下,一對夫婦擁着一個黑發男孩,站在一棟帶有綠坪的房子前。白光剛好聚焦在以三人為圓的圓心中央,擋住了三人臉上的表情。
維克多坐在沙發上,幾乎快與黑暗融為一體。很長時間他都沒有動作,隻是看着斜對面沙發上的屍體,連眼睛都沒有眨過。垃圾桶倒在他的腳邊,手機的機身金屬碎片被專門撥到了一邊。所有儲物櫃的櫃門向外敞開,本該呆在原處的器具全都歪歪扭扭倒在不該出現的位置,整個客廳就像是遭人洗劫過了一番,一片狼藉,就像他的人生。
他的兩瓣幹裂的嘴唇變成圓的形狀,吐出一個簡單的詞:“家。”
無人回應。
紐約一直都很吵鬧,即使是遠離鬧市的郊區,也總會有在道上疾馳而過的汽車制造噪音。
但當下,安靜得要命。
單調的呼吸聲從他的喉中傳出,帶出胸腔的濁氣,吸入空氣裡揮之不去的血腥味。他的視線掠過母親被擦拭潔淨的睡顔,一點點搜尋異味的出處。然後,他加重呼吸,從自己脖子以下的部位嗅出了氣味源頭。
“叮鈴鈴——”
座機标志性的響鈴聲一下子填滿了空蕩蕩的家,入室的陽光晃出殘影,又恢複原樣,似是被這一串鈴聲驚擾到了。維克多把頭扭至聲音傳來的方向,朝身旁的座機伸出一隻手。他拿起聽筒,放到耳邊,眼睛從母親的臉挪到窗簾上。
“維克多,是我。”
蒼老的嗓音透過聽筒傳入他的耳中。他認得這個聲音。
“拉馬爾叔叔。”他說,眼睛仍瞧着發光的窗簾縫,那道微弱的光開始變亮,刺痛他久久未經淚液濕潤的眼球。他眨下眼,再睜開,客廳一下子變得明亮許多。
“——你在虐待他!他才十三歲,你怎麼能讓他去當義警?”
他的叔叔站在客廳的燈光底下,面前是背對着他的父親。父親沖叔叔伸出帶有警告意味的食指,微弓着背,腦袋前傾。
“他是我的兒子!不用你來告訴我該怎麼教導他!”
維克多藏在牆後,隻敢露出半邊臉偷聽大人們的争吵,水滴順着尚未吹幹的發絲滴在肩膀上,打濕印有小熊圖案的睡衣——他最愛的“祖國人”睡衣被他扔出了衣櫃。
“如果今晚我沒有出面,警察和社工就要把他給帶走了!”
“别裝了,拉馬爾!你根本不關心我的兒子,你隻是擔心你的‘劣迹’親屬會毀了你的政壇夢!”客廳的天花闆都被這父親的這一聲斥責的話語震得晃動。
“你知道這不是真的——你有多久沒去看心理醫生了,傑克?”
“去你的‘心理醫生’,去你的‘老兵互助小組’!”父親額頭上的青筋暴起,連伸出去的食指都攥成了拳頭,“我不需要你的幫助,我們不需要你的幫助!帶着你的西裝和皮鞋滾出我的房子!”
“這是我幫你貸款得來的房子——”
“滾出去!!”
維克多被這聲怒吼吓得顫抖,恐懼化作淚滴滾下臉頰。他的雙腿打着哆嗦,兩隻手死死捏住牆沿,想要借此穩住晃動的身子。
父親沖叔叔昂起漲紅的臉,指着他們的家門,“從今往後别再摻和我的家事!給我有多遠滾多遠!!”
叔叔陰沉着臉瞪着父親,随後轉身朝他所指的方向走去,拿起傘筒中的一把傘,拉開家門。
暴雨在黑夜裡咆哮,戶外的閃電劈亮了叔叔的身影。叔叔撐開仍在滴水的傘,往身後别過臉。
“别相信沃特。”他留下了這麼一句沒頭沒尾的話,然後走向了夜幕中的狂風驟雨。
一個溫暖的軀體靠上了維克多的背部,纖細柔軟的胳膊把他摟在懷裡,母親身上獨有的香氣鑽進了他的鼻中。
“别怕,維克多。”
母親輕聲安慰他,擱置在他睡衣上的手卻也在跟着他發抖,就像他把他的那份對未知将來的恐懼傳遞給了母親一樣。
“我們會沒事的……”
維克多第二次眨下眼皮,再次睜開時,客廳的黑暗裹挾徹骨的寒冷擁抱着他。他的母親躺在他視野邊上的沙發裡,不再散發熱量。
聽筒裡躊躇不定的聲音拉回了他的思緒:“我聽說了你的事……他們要逮捕你。”
維克多沒說話。他知道電話那頭的人還沒挑明此次通話的目的。
“我知道沃特逼你做了許多你不想做的事,但你不需要再聽他們指揮了。”拉馬爾用着誠懇的口吻勸說他,“到我身邊來吧,維克多,我會幫你解決掉那些麻煩事。我們可以從頭再來。”
“條件呢?”
“不存在什麼條件……我們是家人,家人本來就該互相幫助。”
有一瞬間,維克多把眼睛眯成一條線,但僅僅持續了不到半秒——不是因為拉馬爾的話,而是因為他的眼睛捕捉到了窗簾縫隙的陽光暗下又亮起的景象。
“事實上,”維克多答道,“你口中所謂的‘麻煩事’都是我自己幹的。沒人能逼我幹任何事——沃特不行,埃德加不行,祖國人也不行。”
“我懲罰了那群罪犯,而且我很樂意繼續這份事業;我救了士兵男孩,而且我一點也不後悔;我上了祖國人,而且我還會在白宮的星條旗底下再來一次。”
他享受了會聽筒内停滞又唐突急促的呼吸聲,才不緊不慢補充自己的話。
“我殺了我母親,你猜下一個會輪到誰?”
不再有呼吸聲,靜得要命,他甚至能聽到子彈被推進槍膛中的聲音。
“……傑克教出了一個怪物。”拉馬爾的嗓音扭曲得無比枯槁,“願上帝寬恕你的罪孽。”
“哦,不,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