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盤狼藉後，他用中文開口道：“駱明桐，一會兒去喝一杯，我想跟你單獨聊聊。”

“不用了吧？我們之間沒什麼好說的。”

“駱明桐！”米娅喝得微醺，大聲打斷道：“你們幹嘛用中文調情？欺負我不會中文？”

“我們沒有調情。”江湛直白地回應道。

他的一雙眼睛過于深沉哀傷，盯着明桐看。不是調情，勝似調情。

米娅眼神卻越發暧昧，笑着仰頭喝了一大口酒，“我跟我男友年底要去挪威看極光，你們要不要一起來個四人約會？”

“好呀。”江湛爽快答應。

“我不去。”明桐脫口而出。

米娅慫恿道，“多個人生體驗多好，美麗的女士，你的青春，都快被你的破實驗耗費光了！”

“約會哪有做實驗來得愉快？”明桐随口敷衍。

“哦！明桐！”米娅氣得翻白眼。

“她從小就這樣。”江湛慘然笑了笑。

他太清楚，若是駱明桐決定要将一個人往外推，她會推得有多決絕。完全不管對方是否會受傷，自然也不顧自己身上是否遍體鱗傷。

江湛是有備而來的，臨走前送給米娅兩條來自中國江南的絲巾。米娅對絲巾愛不釋手，于是就地成為江湛的援軍。

他走後，米娅連連贊歎，“真是一個好男人，頗有涵養，還懂禮知趣，你怎麼一直不接受他的愛意呢？你真的不愛他嗎？”

明桐默然。

時光那麼漫長，他是她生命裡的一道光。

從她的過去，一直照向現在，還會照向她很久以後的未來。

但理智一直告訴她，她們是兩條不斷延伸的直線，短暫的交彙之後，離彼此隻會越來越遠。奈何不得。

明桐一面收拾着餐桌的殘羹剩炙，一面回想着她生平的第一次火鍋。

——那時真好。

……

“東大街火鍋店”是青州最火爆的火鍋店之一，它的招牌菜是麻辣牛肉，鮮嫩香辣，頗受食客喜愛。

“麻辣牛肉是必須要的，幹脆來兩份吧。”江湛低頭點單，說道。

那是明桐長大以來第一次吃火鍋，不知道手往哪裡擺，隻能局促地拿起茶杯，喝店家免費茶水。她瞟了一眼菜單，連點什麼都不知道，偏過頭，假裝看窗外來來往往的行人。

盡管她知道貧窮是一覽無餘的，可明桐也不想在朋友面前，撕下這層血淋淋的傷疤。

“你們想吃什麼？”江湛擡頭笑問。明桐的耳朵極燙，低下頭死盯着菜單，以掩飾自己的窘迫。

“毛肚！”

“毛肚！”秋秋和謝朝異口同聲。

“還有呢？”江湛問。

“鵝腸！”

“鵝腸！”秋秋謝朝再次同步，頓時四人都大笑起來。

明桐也笑得伏在桌上，局促感也消失了。

“英雄所見略同！”謝朝指着秋秋笑道。

“我才不逞英雄！”秋秋回道。

“駱明桐，你呢？”江湛凝望着她。

“土豆吧！”明桐也不知道點哪個，挑了個最日常的。

“對！土豆煮軟了最好吃了！”秋秋十分激動。

“土豆還是脆的好吃。”謝朝表示不同意。

“土豆就是軟的好吃。”秋秋開啟了鬥嘴模式，“不跟你計較，一會兒别吃好吃的軟土豆。”

謝朝笑道：“才不跟你計較。”

明桐笑着看兩個冤家逗樂。兩個男生去調料區弄好四人的蘸料。

江湛遞給明桐的料碗，跟他一模一樣的。謝朝也是如法炮制遞給秋秋。

“謝謝你，居然給我調了料！”秋秋驚訝道，謝朝還來不及反應，她接着說，“沒加小米辣，我去加！”秋秋站起來徑直走向調料區。

謝朝搖搖頭，小聲嘀咕：“她真是猛，都這麼辣了，還要加小米辣。”然後對着明桐說，“你還要加點什麼料嗎？”

“不用了，這樣就很好了。”明桐看向江湛。

江湛嘴角浮起笑意，“放心，我的調料配方經過數年檢驗，加了一點醋，深受好評。”

“那我就期待一下。”明桐小聲說。

牛油很快融化，翻騰，紅紅火火好不熱鬧。四人嬉鬧之際，隻有江湛注意到了明桐捏着筷子，不知道夾哪個菜，停在半空隻有幾秒。

略有生疏——似乎不知道怎麼吃毛肚。

江湛微皺眉頭，沒有拆穿她，順手夾起一片毛肚，細心道：“毛肚就是得七上八下才好吃……”

“誰不知道啊。”秋秋努嘴道。

“但你是直接把毛肚扔進去的。”謝朝拆台，“一會兒忘記撈就煮老了，口感就不佳。”秋秋忍不住對謝朝目露兇光。

明桐心忽然一顫，隔着水汽望向江湛，兩人相視一笑。不知怎麼，她知道，江湛看見了她所有的窘迫。

她一直都還記得人生的第一片毛肚，口感清脆，牛油的香氣與麻辣的味道一同刺激着味蕾，腦内彷佛響起了交響樂。

……

吃完火鍋，四人告别後。江湛和明桐自然地一起乘公交。

車廂悶得像蒸籠。

明桐和江湛面對面，車走走停停，他們一會兒被人群擠得很近，近得腳尖抵着腳尖，明桐能聞到江湛衣服散發着的木質清香味道。

一會兒空間又松松落落，她才可以後退半步——這時，她才敢盯着江湛耳垂上的痣發呆。

車比去的時候開得慢得多。

他們兩人也沒有說話。

江湛比明桐高了一個頭，他稍垂個眼皮，就能看見明桐頭上濃密黝黑的馬尾和頭繩，額頭上細細的碎發。

明桐研究完江湛耳垂的痣，擡眼一瞥。

發現江湛的眼睛，剛好撞進她的眼睛裡。

江湛的眉眼是好看的，眉骨高而眉毛濃密，眼睛裡裝了夏天一樣熱烈明亮。

她的眼神沒敢多做停留，就低下頭看自己的衛衣。“啊，不小心被紅油濺到了。”明桐慌不擇路般自言自語。

“沒事，回去馬上洗，可以洗掉。下次出來吃火鍋，别穿淺色衣服就好。”江湛脫口安慰。

下次嗎？

明桐的頭低得更低，耳朵發燙，天上的火燒雲在她耳邊竊竊私語一般。

“你好像不敢看我。”江湛語氣笃定。

明桐沒有回答。

兩人的沉默變得豐富起來。

有什麼東西在蔓延，或許火燒雲，也燒到了江湛的耳邊。

兩人直到下車前，都沒再說話，任這沉默沉澱。

明桐腦袋空白，沒意識到最後是如何跟他告别，如何腳步匆匆地趕回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