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桑氣候潮濕,跟青州天氣很像。
“洛桑這點挺好,冬天屋裡有暖氣,不像我們青州這片,在室内還陰冷得很。你看我在屋裡,還穿個羽絨服。”駱孟允自從女兒去了異國讀博,終于把不太會用的智能機用得極為熟練,時不時與明桐微信視頻。
明桐看着視頻内老父親笨拙地展示他的厚羽絨,會心一笑。“實在冷,開空調或者小太陽嘛!”
“浪費錢!我穿羽絨服就暖和得不行。”駱孟允嘴上這麼說,眼角的皺紋依舊舒展開了。
“電費我給你報銷了!”
“你一個人在國外,一定要記得注意保暖哦。别像我,去年……”駱孟允忽然住了嘴。
“去年怎麼了?”明桐追問。
一旁的杜梅連忙搶過駱孟允的手機,扯着嗓子說:“明桐,你爸去年是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去年流感嚴重,醫院都塞滿了人,你爸剛好在最嚴重的時候被傳染了,情況嚴重得很,都快上呼吸機了。我們沒有關系的人家,哪裡去尋呼吸機?”
“别聽你阿姨的話,誇張了!”駱孟允打哈哈。
“我才沒有誇張,都這麼嚴重了,他這老頭子還不準我給你說,說你遠在天邊的,光在國外幹着急也沒有用!”
明桐胸口堵塞,滿是酸澀,眼眶濕潤,卻半句話都說不出。她一向對駱孟允報喜不報憂,何曾想,駱孟允也是如此。
駱孟允笑了笑,“幺幺别擔心,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嗎?”
“好什麼呀?當時要不是明桐的同學,你這條命都沒了……”
杜梅剛跟駱孟允黃昏戀沒幾年,扯證沒幾個月就遭逢大變,她一向是沒主意的,當時的驚慌失措曆曆在目,此時跟明桐說漏了嘴,索性把一年來的心裡話,一骨碌都掏出來。
“好啦,别說啦。我已經好了,别翻舊賬,讓孩子擔憂。”駱孟允擰着眉頭。
“明桐,你爸那會兒呼吸都費勁,又辦不了入院,要不是你同學,把你爸轉去他家的私立醫院,怕是兇多吉少!要我說,還是應該早點跟你說,早點跟你同學聯系,你爸就不用受太大的罪!”杜阿姨喋喋不休。
“我同學?”明桐大恸。
“好像叫江湛……他說跟你是青州一中的老同學,沒想到這麼多年,他來青州出差還念着你,來我們家裡看望了一趟……”駱孟允感歎道。
杜阿姨笑得意味深長:“估計是來找你的,沒想到遇到這茬事兒。”
明桐心海翻湧,又是後怕,又是難受,她舔了舔幹裂的嘴唇,“這麼巧啊,從沒聽他說過……”
駱孟允笑了笑,“他是個好娃,我住院期間跑前跑後的。他還念着同學的情誼,不容易啊……我還記得,你高中的時候,他就來過咱家一趟……高一,還是高二來着?有些記不清了……”
明桐更摸不着頭腦,“高中的時候,江湛來過我們家?”
她印象中完全沒有這件事。
“是啊!”
駱孟允拍拍腦門,“我印象很深刻,你奶奶過世那一年,他一個小夥子拎着一大堆禮品,說是代表班上所有的同學,來看望你的,他放下東西就走了,也沒多留。”
明桐心髒驟停,“哦,是我高二那年啊……”
“應該是。”駱孟允突發奇想,“這娃是個好娃,不知道他有沒有對象?”
“……”明桐的手心發潮,潮得抓不穩手機。
……
高二一整年,她與江湛幾乎沒有說過話。往日的記憶紛至沓來。
“下學期分科後,有些同學不在我們班裡了,但大家依然在同一個戰線奮鬥着,你們最終的目标是高考,大家都繼續加油。那些暫時落後的同學,不要害怕,你努力就能迎頭趕上;那些領先的同學也不要驕傲,不努力同樣會退步。”班主任老高動情地說着臨别的忠告。
“怎麼就落下我一個人。”秋秋難過地趴在課桌上,手裡不安地轉着簽字筆玩。
謝朝和林知嘉到留在被作為理科班的七班,明桐與江湛分到了最好的理科班十九班,唯獨秋秋選了文,被分到了三班。
“我會經常來看你。”明桐輕拍她肩膀,“再說咱們還是同一個宿舍。”
“你想想看,你讀了文科,就再也不用搞物理了。”謝朝柔聲安慰。
江湛全程沒有說話。
明桐有些失神地看着他的側臉,劍眉星目,鼻子挺拔,清爽的少年感。
“你們别抛下我啊……”秋秋滿含熱淚,“以後還是要找我玩啊。”
“沒問題,以後周末還能去網吧一起玩,吃火鍋的啊。”謝朝爽朗地笑了笑。
秋秋破涕而笑。
然而,最後爽約的卻是秋秋。
分班沒多久,秋秋紅着眼來跟明桐告别,“我媽看我文化課實在差,讓我走藝考的路子,下周就不來學校了。”
明桐一把抱住秋秋,心裡空空洞洞的。
“明桐,你要常給我發信息,我們以後要經常出去玩。”秋秋抽泣着。
“嗯,我會的,你是我最珍惜的朋友。”明桐鄭重說。
秋秋走後的學校更加寂寥了。四人組再次分崩離析。
寒秋肅殺,天空高闊,明桐覺得做“孤家寡人”的感覺,真不算享受。
深夜時分,明桐躺在宿舍上鋪,側身看着原本屬于秋秋的床鋪,睡着另一個女孩,眼淚止不住流下來,流進被窩裡,心中有個聲音自嘲:“駱明桐,原來你也不是真的鐵石心腸啊。”
重新分班後,明桐與江湛座位被打亂,隔着人山人海般遙遠。
明桐安靜地當着勤奮刻苦的好學生,江湛則一直是輕松不費力的學神狀态。他們像是兩個互不幹擾的海上的燈塔,獨自照亮各自的海域。
他們的光亮照不到彼此。
“駱明桐,你跟江湛都是七班出來的,怎麼從來沒見過你們說話,你們有仇啊?”明桐的新同桌小胖有次突然問。
“他那樣人緣好的人,怎麼會跟人有仇?”明桐眼皮都沒擡,手裡沒有停下演算的動作。
“也是。”小胖頗覺有理,“你是獨行俠,跟湛哥不是一路人。”
明桐的筆頓了頓,“嗯,我們不是一路人。”
不同于明桐,江湛迅速适應新班級,交友廣闊,走到哪兒都領着一群人,謝朝也時不時來找他。
明桐一個人去上廁所,一個人去食堂,一個人長跑。一開始甚為孤獨,後來她逐漸習慣并享受這種孤獨。
冬至那天,數學課即将進入尾聲,班主任敲了敲門,面色嚴肅,“李老師打擾一下,駱明桐出來,有事找你。”
沒來由,明桐心裡有不好的預感。
“剛家裡人來電話,你奶奶去世了,你收拾收拾東西回家。有什麼困難跟老師說。”班主任眼裡是心疼。
明桐還未聽完老師的話,眼淚先就止不住流下來。心髒被人生生扯下一塊肉一樣,血淋淋的痛。
明桐從兜裡掏出手機,有好幾個駱孟允的未接來電。
“好孩子,先回家吧。”班主任溫柔道。
明桐淚眼模糊地回到教室,拿起書包,沒裝東西就往外走。
同學們第一次看到滿面淚痕的明桐,直覺發生了不好的事情,竊竊私語,“駱明桐怎麼了?”
明桐喉嚨堵得難受,說不出話來,抽泣着一步一步匆匆離去。
教室裡,哄然一片。
“第一次看到駱明桐哭哎,到底是什麼事兒?”
江湛坐在教室裡,眺望着明桐離去的背影,手掌裡握着PSP,随手扔給旁邊的男生,“給你玩一局。”
“湛哥,正玩到精彩處,就不玩了?”
“不玩了,不想玩。”
江湛雙手插進褲兜,眺望着教室的前門。
……
明桐還沒到家,遠遠聽到家裡傳來的喪樂,木門邊挂上了白事用的紙花。
院子裡擠滿了人,承辦白事的人來來往往,布置靈堂的、看陰陽的,主屋裡姑媽跟其他趕來的親戚講老人最後的場景。
“桐桐回來啦,你爸明天就能到,别難過,你奶走得沒有痛苦。”
“我奶奶……”
“你奶奶是隔壁的李婆婆發現的,她倆老姐妹形單影隻,每天都約好早晨散步,今兒怎麼叫都叫不醒你奶奶。李婆婆叫來鄰居,一看,你奶奶已經……”
姑媽臉色枯敗,眼睛沒有光彩,“幸好我住的近,還能來快快趕來料理媽的後事。”
明桐的大伯跟駱孟允一樣都在外打工,姑媽嫁到鄰村,騎自行車半小時的距離。
“沒聽到媽最後留下的話。”姑媽絮絮叨叨地說,“前天我就覺得不放心,當時來這裡看,老人家精神還不錯,跟她吃了最後一頓飯,誰知道是最後一頓呢?”
姑媽眼淚流幹了一樣。那雙眼睛像是慘白的路燈。
“我也……上次回來看奶奶身體還不錯,沒想到是最後一面。”明桐心裡很愧疚,上次陪奶奶還是兩周前的周末。
那天天氣極好,太陽曬得一切都暖洋洋的,奶奶心情好得不行,笑眯眯地看着明桐。奶奶突然起了興緻,讓明桐給她洗頭。明桐輕輕揉搓按摩着奶奶的頭皮,手指穿梭在不剩幾根黑發的白發之間。
老人的頭皮似乎也有皺紋,非常軟,不再那麼飽滿,像是一隻焉了的氣球。随着明桐輕柔的動作,奶奶自語道,“奶奶這輩子可吃了不少苦。”
陽光照在白發上,折射出奇異的光亮,“現在這樣的好時候,可不多。我這老婆子連字都不認識,咱們桐桐都能讀高中了,不用像奶奶這樣,吃好多苦。”
“奶奶以後享福的時候還多着呢。”明桐依偎着老人,那時沒想到,死别來得如此猝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