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陛下讓光祿勳挑了六名禁衛軍,他們接了旨意,将在他微行的幾日,喬裝在人群之中,護衛他的安全。
“陛下能否讓奴婢随行?”李内侍跪地祈求道。
“不必了,有她便夠了。”他笑着看向我。
“陛下可想好了微行之時,化名為何?”
他思忖了片刻:“可,以骥為名。”
“劉骥?”骥與他的本名“骜”,皆是良馬之意。我明白了這一層,又建議道:“劉乃皇室之姓,是不是太過張揚?”
“你說的有理,那便取王姓即可。”王正是他母家之姓。
我笑着朝他做了一個揖:“王公子。”
片刻,我又想起來一事:“那若到了街市上,如何說我們兩人的關系?陛下比我年長幾歲,可否以兄妹相稱?”
“兄妹相稱?何不以夫妻相稱?”他看着我,一臉促狹。
正在這時,内侍來報,外面已經備好了安車。
我們坐着一輛四乘馬車下山來,馬車窗外的景色從那郁郁蔥蔥的山巒,摧枯拉朽似的一路往下盛開的野花,變成了開闊的官道,變成了縱橫的阡陌。
大半日的工夫,便到了離平縣最近的郊野,我們下了車,讓車馬原路回去了。
進了城裡,正好是開市之日,集市門口三層樓高的旗亭上,标志着開市的旗子在風中獵獵作響。裡面熙熙攘攘,人頭攢動。
“這裡倒是熱鬧。”他非常好奇地看着這裡的列肆和商鋪。
主路上的石闆被賣肉的人滴了厚厚的一層油脂,又被牛蹄馬蹄不斷踏過,濺落了不少塵泥,滑膩膩地泛黑,列肆的牆面也因着年年的風雨沖刷和煙熏火燎,剝蝕了原本的色彩。
吆喝聲和牛馬犬吠此起彼伏,汗水和動物皮毛的腥味蒸騰而起,鐵匠鋪裡哐當哐當充滿韻律的鐵錘聲,豬肉鋪裡咔嚓咔嚓手起刀落的悶響聲,玉器鋪裡叮叮當當細碎的雕琢聲,酒肆裡當垆賣酒陶罐陶碗碰撞的脆響,聲聲入耳。
嗅覺與聽覺往往比那視覺更加靈敏,我的眼睛隻是看到了面前的食鋪和攢動的人頭,我的耳朵卻已經用那層層疊疊的聲音譜出了長長的不亞于清明上河圖的漢代生活畫卷。
晌午的陽光把這一切都映照得熠熠生輝。
如今服了徭役的人也早已歸來,無論是田頭地裡還是市集都比往日更為熱鬧,我不知這是否會被他當做盛世繁榮的贊歌。
經過一個巷弄的拐角,那裡空空落落,唯有坑窪的石闆汪着的黑水,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看着看着,眼前依稀出現了三個跪坐在角落裡的女子。那是四年之前,建始四年的夏日,我初到這個時代,也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平縣的市集。
三個女子,一個大約十七八歲,頭發連同一層枯草與一層灰塵打着結,垂落下來,蓋住了眉眼。一個很小,約莫七八歲,擡着臉,呆呆地看着過往人群,另外還有一個三十出頭的婦人,同樣看不清眉眼,不過不難看出一臉悲戚。
她們的身前立着一位肥頭闊面、穿着綢緞深衣的男子,年紀不大,發绾成發髻盤在頭上,插着一支象牙笄,臉頰橫肉四溢開去,把一雙本就不大的眼睛擠得隻剩下了縫,從那裡露出一道驕橫的光。
旁邊又垂手立着一個布衣男子,年齡相似,低眉順目,像是他的小厮。
肥面闊耳的男子先來到了婦人面前,用白胖的手指,撥了撥她胸前的領子。領子松了,露出了一大片雪白的胸脯,引得周圍一陣驚呼,婦人驚慌地擡手,想捂住胸口。
那男子接着走到十七八歲的女孩面前,撥開了她的頭發,又粗暴地擡起她的臉,眯成了縫的雙眼幾乎要流下涎水來:“長得還行,就是太幹瘦了些。能幹什麼活呢?”
一個自稱為女孩叔父的男人讪笑着答道:“官爺真有眼光,這女娘年方二八,什麼活都能幹,做飯燒水砍柴燒火,伺候男人,嘿嘿。”
那官爺聽了,嘴角一斜,臉上的肉浪顫顫地一齊往一側湧去,形成一絲戲谑的笑意:“她們都是你什麼人啊,不會是偷來的吧?”
“不不不,怎麼會呢?他們是俺大兄的妻兒,俺命苦,大兄半年前得病殁了,啥也沒留下,就留下了三張吃飯的嘴巴。俺也是窮苦人,也有妻兒要養,不賣了她們,俺沒個活路,她們也沒個活頭!”
“五千錢,中間那女娘我要了。”
“再加點吧,六千錢好不好?官爺,行行好,就六千錢!”
“再糾纏,讓縣尉定你掠賣之罪!”官爺身旁的小厮惡狠狠地甩下五缗銅錢,便去拉那女孩。女孩淚眼婆娑,欲與母親作别,尚且相顧無言,被那小厮一把拉走了。
隻有她的小妹妹,仰着臉,還在哀求:“叔父,阿母,不要讓姊姊走!姊姊不要走!” 她站起身,跌跌撞撞要追着姊姊,卻被那小厮一腳踢倒在地上,淚水打濕了幹涸的泥土地。
“官爺慢走,官爺慢走!”
這哭聲似乎尚且萦繞在我的耳邊,而場景倏忽而散,巷弄的拐角恢複成了人群散去,空落落的樣子。
“這酒是什麼酒?”
這個聲音将我從回憶之中拉了出來。隻見王骥已經與那當垆賣酒的婦人攀談了起來。
“這是春日釀的桃花酒。”
那婦人約莫三十,挽着袖子,穿着深衣,領口很低,一低頭便露出一抹雪白的胸脯。
她聽了公子的問話,并沒有馬上擡頭,隻是懶懶地擡起眼皮,目光從對面人腳下的木屐一直移上去,在那腰間的佩環之處停了一秒,直到看到那張豐神俊逸的臉,她的唇角露出一絲淺笑。
“公子可要嘗嘗?”
她的眼神還纏繞在他的身上,一隻手卻将另一隻手臂的袖子挽得更高了些,在那台子上拿起一個銅勺,從陶罐的酒桶裡舀出一勺酒,又将這勺酒倒入食案上的銅碗之内。銅勺舉得很高,酒水卻沒有四濺,動作行雲流水,又媚态橫生。
垆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這場景我一個女子也不禁看得入神。
“公子怎生看呆了?”她将酒碗遞到他跟前,朝着他飛了一個媚眼。
他如夢初醒似的接過碗來,抿了一口,眼神又回到那婦人身上:“香味倒是不錯,隻是太淡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