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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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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星兩輩子見過最狼狽的裴玄素。

黑夜無星月,兩人連爬帶滾從這個隐蔽的出口翻出,貼着廄河最底下窄小的凸出位置越過水聲隆隆的外玉帶河池,終于到了飛龍廄的青儲場。

找到一個避風,适合休憩的隐蔽地方。

裴玄素的腰闆已經直不起來了,他佝偻着身軀壓抑而劇烈地咳嗽着,原來蒼白的面龐和手足呈現一種淤紫與鐵青混合的色澤,觸手冰冷沒有一絲溫度。

沈星背了藥水囊及兩身幹的衣服,勉強給他清洗重新包紮,兩人各自把替換衣物換了。

他咳嗽得肺都出來一般,蜷縮在青儲堆邊緣淩亂草杆上,蜷縮打戰,不可自抑。

“要不,休息一陣,等水退些,咱們回去吧?”

沈星抱膝坐在青儲堆旁邊,想了想,還是伸手把地上散亂的草杆攏厚一層,在裴玄素旁邊,讓他挪到那上面去。

她猶豫了好一會,小聲提議。

主要是裴玄素這狀态真讓人擔心,再有一個,這咳嗽聲恐怕會很引人注意。

裴玄素勉力壓下咽喉的癢意,喘着氣:“我可以。”

聲音喑得幾乎聽不見。

“我休息一下就好,”他啞聲:“我就遠遠看一眼。”

沈星隻好不說話。

她摸摸小水囊,還有一點溫,帶的東西多飲用水隻有很小一個,她沒有喝,連棉套子一起遞回給他。

裴玄素啞聲接過:“謝謝。”

感謝說太多好像已經無意義,但除了這句無力的感激也沒其能表達的,沈星瘦小的身軀抱膝坐在擋風的位置,安安靜靜的,一個人三堵牆,勉強圍出給他一處休憩地。

裴玄素隻能把這些都記在心上。

他拔開木塞,小小喝了一口溫水,微溫的水流過咽喉,癢意終于被撫平了一些,他低咳着,深呼吸喘着氣,閉上眼睛,竭力休整調息。

四周安靜下來了,隻聽見冷風呼嘯的聲音。

到了快天亮的時候,下來一場小雨,沈星裴玄素不得不重新找了有遮擋的位置避雨。

但好在的是,裴玄素确實稍好了點。

兩人商量了一下,決定按原定計劃翻越廄牆,進入民坊,然後沿着西市的興化大街往午門方向去。

……

疏錯的滴答落檐聲,秋風冷,濕漉漉的民房坊鋪和大街小巷。

天色已經大亮了,裴玄素沈星兩人終于彙入坊市的時候,人聲已鼎沸,他們順着人流走。

兩人都是宮籍,大燕戶籍管理非常嚴格,東都百姓離開居住坊市尚要攜帶戶籍憑證,宮籍無命不允許逾越宮牆,違者可就地格殺。

沈星姓徐,假戶籍這個道路她很難走得通,如今的境況更無法走,神策軍和五城兵馬司卧虎藏龍好手不缺,要是平時,她絕對不敢冒險穿越地道出宮的。

她剛出來的時候,還擔心小幅度左顧右盼。

好在,今天人非常多,熙熙攘攘東都百姓讨論着,連走帶跑,往午門方向湧去。

懲戒示警也好,看熱鬧也罷,人潮一撥接着一撥,湧向已經搭建好的刑台。

這注定是對裴玄素最殘酷的一天。

秋風很冷,四面八方的人聲,裴玄素眼睛不好,沈星牽着他的衣袖走着。

他不時壓抑低咳,冰冷過後,手足一陣陣乍灼乍寒的熱潮竄過,他的牙關不可自抑地戰抖起來,頭暈目眩,他竭力支撐,和沈星一起往前走去。

人山人海,午門前水洩不通,酒樓茶肆的二樓三樓滿滿當當都是人頭攢動。

午門外一帶的坊市酒肆茶樓見得太多早沒了懼怕,抱着手仰着頭,有的夥計擎着托盤和客人說:“哎要我說啊,今天這個可真冤,那宣平伯府啥事沒有,就倒黴了這一房!”

客人立即回道:“誰說不是呢,……”

說是聯合刺客刺殺聖駕大罪,但宗室聯合反抗女帝炮制龍江事變,整個大江南北都沸沸揚揚了。

大燕勳貴多如牛毛,宣平伯府也不是什麼說不得的人家,市井小民說了就說了。

這宣平伯府改投皇帝麾下,獨隐瞞了大房并以裴文阮作龍江事變欺瞞女帝的關鍵節點,早就被好事者根據結果把過程和起因都反推出來了。

所以大家才說他冤。

高談闊論,七嘴八舌。

人很多很多,前面已經水洩不通了,沈星和裴玄素拼命往前擠,終于擠到一處能望見午門刑台的位置。

高高聳立的朱紅宮牆做背景,金瓦甲兵被烏雲盤旋的雨後呈現一種冰冷無情.色澤,高高的刑台木料被雨水浸透,呈似血污的暗黑色,朔風掠過,沈星望一眼不敢看了,“已經開始行刑了。”

……

辰正過後,烏雲變薄,隐約出現一圈日暈,呈現慘淡的無力之色。

裴玄素眼睛看不清,他拼命仰頭睜大眼睛,隻看到模模糊糊一個巨大的刑台輪廓,腦袋嗡嗡像要炸開一般。

人聲鼎沸,天旋地轉,四方八面覆壓下來。

“好!好!好!”

“哇——”

“我的天,嘶,……”

種種聲音,天上地下,鋪天蓋地,無縫不入,有興奮的,有驚怵的,有百感交集的,兜頭罩了下來,充斥了他的耳朵,充斥他的心髒。

裴玄素眼淚嘩嘩而下,哽咽,死死捏着拳頭。

那雙冰冷戰抖紫青色的手,關節發白,青筋爆綻而出。

裴玄素想哀鳴,想嘶聲裂肺喊,他想沖上去,殺掉所有人,救回他的父親。

可是,可是他根本不能夠。

他沖上去,死的不僅僅是他,還有身邊的沈星以及他的哥哥。

重聲,重影,炸開一般,他拼命捕捉聲音。

不知過來多久,前方有個人喊:“剝下來了——”

撕拉一聲輕響,行刑手最後一刀,慘白的日暈下,一張滴血人.皮被完整剝下,甩出一個血淋淋的弧度。

很多人一下噤聲,下一瞬,爆發出更大的嗡鳴。

所謂剝皮楦草,即是把受刑者的皮完整剝脫下來,做成袋裝,在裡面填充上稻草,做成稻草人一樣的樣式,而後懸挂示衆。

過了很短暫了一陣子,一聲尖細的“起——”

一個木桁把人.皮稻草人舉了起來,血色膚色,一個刑吏在南衙禁軍和神策衛的護衛下将其舉起沿着正中的木梯步下,登上一輛平闆高車,禁軍和神策衛随車前車後。

銅鑼一響,遊街示衆,警示官貴平民,不得大逆不道罪犯不臣。

否則,當是如此!

東都百姓見多識廣,早就不怕了,怕的也不來,人潮鼎沸,自發跟着刑車前行,喧聲鼎沸。

身邊的人流開始走動,裴玄素掙紮着往前走,他神暈目眩,心腦嗡嗡,一陣冷一陣熱,額角磕到的地方和雙眼一陣緊過一陣的刺痛,但他掙紮着往前走着。

人太多,兩人被撞得東倒西歪,裴玄素緊緊蹙着眉,額角和雙眼疼痛到了頂點,猝然一陣白光,他捂住雙眼。

劇痛攀頂後,一松,裴玄素捂住眼睛的手一放,淤血漸散,他的眼睛終于恢複了視力。

在那個尚有些模糊又清晰的瞬間,他一擡頭,猝然望見了即将轉過街道的血紅稻草人。

“轟”一聲,裴玄素腦袋像炸開了一般,他痛哭失聲,瘋狂往前面追上去。

慘白的日暈不知何時不見了,秋風掠過,雨雲重新堆疊在一起,幾點小雨落下。

連綿的雨絲,灑落在偌大的午門大街和刑台上,氤氲了鮮紅的血泊。

下雨了,一重秋雨一重寒,不少人驚叫一聲,慌忙跑躲。

路暢通了一些,但裴玄素的身體根本支撐不下去,跑過了長街,還沒有追上刑車,沈星拼命追他喊他,他雙耳嗡嗡根本聽不見。

終于青石闆凸起的地方絆了他一下,裴玄素重重摔到在地。

沈星終于扣到他的肩膀的時候,她抓緊了,裴玄素支起雙臂,堅硬的青石闆邊緣沾上猩紅血色,裴玄素頭磕破了,在發際線往上的位置,濃稠暗紅的鮮血順着他的鬓角和額頭淌下來,一頭一臉都是。

他無聲痛哭着,身軀在顫抖。

沈星抿着唇,把他拉起來,兩人攙扶着,跌跌撞撞沖進一條小巷,走到小巷深處才停下來。

不遠處的喧鬧奔走聲依然在,小巷寂靜無人,喧鬧卻充斥耳邊。

裴玄素背靠着青磚石牆,他慢慢滑坐下來,雙手抱着膝蓋,痛哭失聲。

沈星深呼了一口氣,沒什麼好說的,她在對面的牆墩抱膝坐下,安靜陪着。

許久的許久,裴玄素終于哭夠了,他抹了抹眼睛擡起頭,啞聲說:“沈姑娘,我想去一趟西郊笃山的消巍坡。”

這時候,喧鬧聲早已遠去,往明德門方向去了,聽不見很久了。

外面恢複了市井喧嚣,拆卸刑台的車輪辘辘滾過,或許還添些事後的讨侃和議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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