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黑,濃重的烏雲重得仿佛快要壓下來,整個世界都籠在昏暗之中。
疾風驟起,卷起漫天的沙塵,一大隊穿着厚重盔甲,手持開鞘大刀的缇騎兵從遠處各路奔襲而來,“哒哒哒”一路沖撞了不少扁擔小攤。
橫街上的小商小販們來不及理會自家的東西,皆麻雀似的尖叫着散逃開來。
這群騎兵奔到了一座體制恢弘壯麗的學士府門前的踏道上,然後立即翻身下馬。
領頭一個黑靴小校大聲令道:“給我搜!就是一隻鳥,一隻蒼蠅也都不要放過!”
“是!”
一班小校撕開大門上的封條,便破門沖進去。
眼前這府邸規制恢弘,是皇上禦賜宅院,廊檐四角飛檐拔翹,正門兩根粗大的漢白玉祥雲柱,門梁上懸了一塊八尺長的紅花梨大匾,上書有“大學士府”四個金字。
許是因為許久不曾住人,門頭顯得有些黯淡無光,落滿了灰塵與蜘蛛網。
一乘棗紅色的轎辇緩緩落地,待轎子在大門前停穩,一個瘦削如柴的小太監候在一旁,伸手撩開轎門簾,神色獻媚:“張公公,謝鶴安的家到了!”
從轎子裡下來一個身形俱小的矮胖男人,看上去約莫四十歲年紀,穿着一身墨綠刺繡蟒袍,手上戴了一枚油綠綠的祖母綠的金扳指,一雙猴眼灼灼如火,仰頭望了眼這座崇峻巍峨的府邸,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刻毒笑意,随後背過手慢吞吞的走了進去。
就在他進去的這些功夫裡,已經被搜得一片狼藉的學士府的大院,幾案桌椅,古董氈席腳踏,茶蠱屏風,甚至是琴劍之類的東西,都洋洋灑灑的棄了一地。
大學士府是一個五進院落,亭池山石,雕梁畫棟,曲折回旋,府中的花園占地很大,但因長時間沒人打理,花草葉子早已幹了,枯枝落葉橫七豎八的倒在地上,露出了光秃秃的地皮。
亦可以看出當年設計者的用心。
張束背着手在院子裡慢慢逛着,望着滿院的蕭索,禁不住冷笑了一聲。
誰能想到,當年大兖朝中的第一重臣,被天下黎庶萬民敬稱為“千古一相”的前内閣首輔謝鶴安,居然會淪落到如此凄涼慘烈的境地。
想起當年朝廷内外府之間的權利争鬥日趨激烈,他身為内官監,為了活命,也為給自己找個靠山,忍着肉疼,搜腸刮肚的籌了十萬兩銀子,打算拿着自己全副身家去這位權勢熏天的謝鶴安府上“投誠”,卻不料剛說明來意,便被對方劈頭蓋臉引經據典地好一頓訓斥。
“唐太宗李世民一代明主,厲行節約,勤于政務,輕徭薄賦,吏治清明,天下歸服,濟世安民;隋文帝雖然出生貴族,但厲行節約,進餐隻有一個葷菜,衣服更是破了就補,君主尚且如此,身為臣子,你卻貪墨成性,四處趨奉,怎能不令陛下,令天下蒼生齒寒!”
他十二歲淨身入宮,自小沒讀過什麼書,聽不懂他嘴裡那些之乎者也的論調,但也知道這是在罵他,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又不好發作,隻能悶頭喪臉的聽這位首輔戳他的心窩子。
最後,謝鶴安非但不領情,還讓管家将他趕了出去。
這就罷了,隔日例朝,謝鶴安便上本參劾他貪墨劣迹,皇帝震怒,下诏東廠與錦衣衛徹底調查他。
虧得他及時“醒悟”,回過頭求助老祖宗,差點被剝了一層皮才得以脫身。
他整副身家都沒了,連手裡舉薦提拔的肥差都被老祖宗趁機收回。
想起這個,他就恨得牙癢癢。
但好在老天開眼,讓老祖宗在與謝鶴安的争權奪利中勝出,将這塊又硬又臭的石頭永遠地踩在腳底。
“謝首輔啊謝首輔,您當年如果萬事留一線,又何至于落到如此人死燈滅又抄家地步呢……”
張束在一顆已經枯萎的柿子樹下駐足站定,搖頭歎息着,但他的口氣卻充滿了嘲弄。
從罪臣前首輔之子,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當朝首輔,大權在握,獨斷專行,脅皇帝威權以自用,再三出言冒犯皇上,再到所有受封爵号一并撤銷褫奪,客死異鄉……
這放在哪朝哪代,都是震驚朝野,舉朝非議的一宗醜聞。
生前大權在握,榮耀等身,死後遭萬民唾罵,留給後人的隻有無盡的唏噓。
老皇帝既然當初能弄死謝鶴安父親,自然也能弄死謝鶴安,但皇上向來講究一個師出有名,如此一個“深得民心”的首輔倒台,除了那些欺君之罪外,到底還需要些更牢靠的“罪證”。
皇帝此番派他前來,也是拿的這個意思。
一陣疾風吹來,樹上一顆早已變幹的柿子搖搖晃晃的脫離了枝頭,掉了下來,正砸在張束圓頂黑漆的三山帽上。
“哎呦!”
兩個正擡着一個四口鑲銅的紅木大箱的黑靴小校立馬放下箱子跑了過來,扶起狼狽的摔在地磚上的張束:“張公公,張公公您沒事吧?”
“都……都給我滾開!”
張束一把推開扶着他的人,雙手扶穩帽子,渾身哆嗦地指着眼前這顆枯敗又筆挺的柿子樹:“來人!給、給我把這顆破樹砍了!”
“是!”
那兩小校立刻拔刀上前,對着樹根重重的砍了下去。
枯樹搖搖晃晃,更多的柿子幹掉了下來。
張束緩了緩臉色,餘光瞥向一旁放在地上的紅木箱,逮住一個人便問:“嗖的怎麼樣了?”
被抓住的人白了臉色,縮了縮腦袋,讷讷言道:“禀張公公,還……還沒搜出什麼。”
“一群酒囊飯袋的廢物!”
張束臉色一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連孟良那個臭老橛子,手裡都有幾千畝的官田!他作為門生,還是前百官之首,家内怎麼可能沒點油水?繼續搜!膽敢偷奸耍滑,仔細你們的皮!”
“是。”
小校身子篩糠一般的抖動起來,慘白着張臉又立刻轉身離開。
張束一對掃帚眉高高吊着,在院子裡來回轉了好幾圈,眼看搬出來的東西越來越多,卻沒幾件值錢物件,又叫來幾名小校,去撬那隻還沒打開的紅木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