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左右一同放燈的男男女女們十分虔誠,聚在橋下水邊歡聲笑語一片,就如前世無憂無慮的她一樣。
崔柔儀滿心隻剩唏噓,正要離了這水岸回家去,忽而周邊的說笑聲像被冷風驅逐似的漸漸稀疏下來,周圍大半的人都似在往拱橋上張望。
隻聽一兩個姑娘在小聲咬耳朵:“橋上那是誰呀?”
“他你都不知道?就是……”
崔巍視力極佳,遠遠瞄了一眼就拍了拍崔柔儀的肩膀叫她往橋上看,直暗歎今日真是滿街熟人。
崔柔儀預感不好,隻怕又是一個舊相識,吸了一口涼氣蘊在喉頭,心裡做足了準備才擡頭看去。
橋上慢慢走過的是一個身姿修長挺拔的年輕男子,天青色刻絲白貂大氅配着一頂白狐紅纓雪帽,倒與他清貴的氣度分外相宜。
他刻意低調的走在人群中,無奈通身氣質實在出衆,如一朵清濛的出岫輕雲,一路不知飄過了多少姑娘的心上。
崔柔儀看得發愣,一個念頭一閃而過,久違的人名幾欲脫口而出,卻又生生忍住。
那人眼神也不差,直往崔氏兄妹跟前越走越近,直走到三四步外才堪堪停下。
崔柔儀一擡眼,入目是一張白玉雕刻似的臉,一雙月華清輝彙成的眼眸,鼻峰挺拔,薄唇潤澤,再難挑出一絲瑕疵。
他站在熙攘人群中,迎面成一笑,真是好一個清風霁月的玉面郎君。
崔巍早遠遠的與他寒暄了兩句,見崔柔儀一反常态冷冰冰的,便拿手肘碰了碰她:“傻丫頭愣什麼呢?認不出這是誰?”
崔柔儀回過神啞然失笑。
他是誰?這要看是向誰問了。
要是問那些聽過他大名的親長師友們,那他是九歲過府試的神童,是十六歲就榜上有名的探花郎,是前途大好的有為子弟,更是張家再上一層樓的殷殷指望。
要是問見過他相貌的那些姑娘們,那他是瓊枝玉樹,是瑤台明月,是天上谪仙下凡塵,怕也是春閨夢裡人。
可要是問到了這一世的崔柔儀,她隻會冷冷清清的聲如蚊蠅般叫他一聲:“張表哥。”
崔柔儀一口吐盡了喉頭的涼氣,散在空中化作一團薄薄的水霧,張”這個姓氏也不經意的夾在水霧裡從唇齒間溜了出來。
崔侯的原配夫人張氏是張凜的嫡親姑母,因而張凜是崔岑的親表弟沒錯,但是崔柔儀的娘卻是崔侯爺續弦的陳氏,他們倆真細論起來其實沒什麼血緣。
無論上一世他們如何親近,如何一口一個表哥表妹的青梅竹馬般長大,到了緊要關頭,一切都是一場空罷了。
那鋪天蓋地的絕望感,崔柔儀實在無法忘懷。
她也恨自己不争氣,重來一世再遇張凜早就是意料之内的,左右也該随着二哥一起寒暄兩句才不顯得奇怪。
但不知怎的,她就像被掐着嗓子的小雀兒,始終張不開口。
崔柔儀很想故作輕松的待他如常,順便騙騙自己眼前這人并不重要,他就是個沒血緣的表哥而已,棄你而去之人沒什麼可留戀的。
可是啊,那是從小到大十幾年的情分,豈是狠狠心一劍就能斬斷的。
她的一手好字是這個人一筆一畫教出來的,她那尚算拿得出手的棋藝也是這個人經年累月陪着磨出來的,甚至她的任性脾氣也有這個人的一份功勞。
這叫她想忘也忘不了。
眼下故人臨風而站,近在咫尺,她是進也不能,退也不能,唯餘滿腹酸澀。
“砰砰砰!”
一串焰火聲适時的在頭頂響起,打破了這古怪尴尬的氣氛。
十幾道火束飛升騰入雲霄,炸開了大朵大朵的五色煙花,頃刻間猶如靈虬盤空,彩蝶飛散,滿天星鬥傾落人間,一片缤紛璀璨。
崔柔儀心裡正亂,無知無覺的順着人潮與衆人彙在一處,心不在焉的裝作在看煙花。
獨張凜一個人身形不動,被撂在了後頭。
越是熱鬧的燈景越襯得他滿身疏離,猶如一簾清風吹拂冷月,叫人一看便知隻可遠觀不可親近。
崔柔儀情不自禁的偷偷回頭看了他一眼,他隻不動聲色的立在那裡,頭頂是燦爛如星隕的萬千煙火,霞光寶色,如幻似夢,輕輕牽動着絲絲回憶。
從記事起,她便會仗着有父兄撐腰,在張凜這個便宜表兄面前小禍不斷。
今日在他蘸筆的葫蘆水盂裡養小魚,明日又“不小心”拿了他的墨寶去糊牆。
後日再給他送來了一隻掀翻了院子的惡霸小狗,美其名曰為拐走的墨寶賠罪,總之攪得張凜沒有一日安生。
可這般鬧得習慣了,偶爾崔柔儀随父回鄉祭祖探親,張凜還覺得冷清了,三日一封書信的催問歸期。
想他小字如澄,取澄澈如水之意,可老天偏生派了崔柔儀這麼一位跳脫的表妹來攪混他這潭靜水,引得崔侯和張恩老爺都歎這是什麼“前世孽緣”。
可歎一語成谶,孽緣留在了前世,今生又該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