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柔儀一回了府,趕不及歇口氣,便直往内書房去尋老爹崔培。
崔培耐心聽她拉拉雜雜的講了好大一氣,末了才道:“親戚之間同氣連枝,互相照應本是該當的。況且紀老爺也有真才實學,不過是運氣差些才耽誤了仕途。”
“此事我記下了,但還須與你二叔再商議商議,總歸是他的舅兄。”
崔培的意思很簡單,這個忙可以幫,但也不能白幫,總得讓二老爺崔均承這個情才是。
崔柔儀并不多問這些細枝末節,話帶到了也就是了。若二房有良心,待事情辦妥了,也該有些說頭。
崔培雖是武将,但做到了二品大員的位子上,又有世襲的爵位傍身,在朝中任誰都要給他幾分薄面,區區起複一事還不至于難倒他。
隔了不過幾天,二房就恭恭敬敬的下了帖子來,說是請大房一家過府賞花,崔柔儀便知道這是事情已辦妥了。
恰逢這天張凜有事來拜見崔培,崔柔儀怕與他碰面又不尴不尬的,幹脆随陳氏躲去了二房那邊。
到了二老爺崔均的府邸,紀氏來迎她們母女時簡直腳下生風,十多年未展的笑顔重又盛放,仿佛一尊木偶終于活過來了似的。
紀氏幾乎感激涕零,邊引她們入屋,邊熱切道:“按理該讓我娘家兄長給貴府奉上拜帖,攜禮登門道謝的,但又怕親戚們長久不來往難免有些生疏,不若先在我們府上見一面,過後再叫他們認門去。”
從來少言寡語的紀氏一口氣說了這麼一長串話,崔柔儀微微吃驚。
在崔柔儀看來,二叔母紀氏就像一把長久擱置在角落的短劍,原先也是有幾分鋒利可用的,隻是後來彷徨無依的日子經年累月的生生磨鈍了她,漸漸使她生了鏽,才愈發沒了生氣。
從前紀氏的娘家兄長紀耕年自顧不暇,更管不了她在後院如何受苦,如今可又不一樣了。
這回紀耕年若能補上個好缺兒,二老爺崔均怎麼也得給紀家幾分薄面,畢竟他那個混不吝的小子崔嵩還得管紀耕年叫一聲舅父麼。
多個人多條路,崔嵩那高不成低不就的家夥,将來還不知道靠什麼營生過活。
說不定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到頭來還要托紀老爺看顧他也未可知。
如此一來,紀氏總算能緩口氣了,也不至于再像個泥人兒似的,任誰都能來捏一把了。
陳氏也打心眼裡替這位妯娌高興,雖從不指望縮頭縮腦的紀氏能幫上什麼忙,但幫人一把也算積德,便樂意與她客氣一番。
崔柔儀跟着陳氏剛進了内院正堂,就見堂上那頭慢慢走來一對穿戴不顯的母女。
做母親的那個是一件栗色長褂配淡墨長裙,頭上統共數不出三根钗子,還都是素銀的,想來是紀夫人無疑了。
跟在後頭的紀青君則依舊穿了一身青碧色,衣上别無綴飾,瞧着太素淨了些。
與動辄呼奴引婢的崔家不同,紀家母女身後隻零星跟着三兩個下人,并非豪門大戶的排場。
然而紀青君并不怯場,大大方方的從她母親身後出來見禮,與崔柔儀論過齒序後,才知兩人是同歲,隻不過紀青君略大上三個月。
紀氏難得正經做一回東道,先請了陳氏上坐,又來挽着她嫂子。
紀夫人早就謹慎打量過屋内陳設,見堂上正中擺了一對描金嵌玉的紫檀大椅,俱透雕着對雁團窠紋,想是當家的老爺夫人日常所坐,便推脫着不願上前。
再看下首左右兩排黃花梨圈椅,古樸大方的圈背連着扶手一順而下,圓婉有餘威嚴不足,才像是來客應坐的地方,便自覺的往那裡走。
紀氏笨嘴拙舌不慣張羅,終究拗不過嫂子,隻好又來安頓兩個小的。
崔柔儀是自家人哪裡用得着假客氣,不消二叔母說,就拉着紀青君在下首的圈椅上坐了。
紀青君剛坐定,扭頭就見手邊方幾不知什麼時候擺上了一個紫檀座白瓷狻猊小香爐,一股甘甜的土質香氣随着袅袅煙輕煙彌漫開來,聞之使人神昏氣悶一掃而光。
雖不知是什麼香,然她猜也猜得到必是十分名貴的。
潑天富貴如畫卷般攤開在眼前,淡泊如紀青君也不免暗暗啧舌。
崔柔儀見紀青君這回老老實實的換上了女裝,忍不住小聲揶揄她:“紀姐姐今日衣衫襯人,清麗有餘,可就是潇灑不足了。”
紀青君知她在調侃那日的男裝,亦小聲道:“京城拘得緊,不比老家松散自在,我可再也不敢了。煩請妹妹饒我一回,千萬别告訴我母親。”
崔柔儀樂得一笑,默契的點點頭,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兩個姑娘擠在一起咬耳朵,上座的夫人們也正聊得投緣。
陳氏看了看欲言又止的紀氏,想起一事來,趁手一并替她問了:“侯爺說紀老爺的事雖然還沒有定下外放在哪裡,卻也有八分準了,不知到時你家姑娘帶不帶去呢?”
崔柔儀聞言心下了然,母親這是在給紀夫人遞梯子了。
要是會順杆爬的人呢,下一句就該說姑娘家不耐奔波之苦,要是能留在京城姑母家長些見識,那是最好不過的了。
可紀夫人久居鄉野,是個心性純良之人,從實答道:“實話說與侯夫人,我這閨女從小長在鄉裡,又是鳥雀投的胎,專好蹦蹦跳跳沒個當心,家裡是關不住的,留在這裡就怕帶壞了崔姑娘。”
陳氏擺擺手,自慚道:“紀太太哪裡的話,真論起來,我這丫頭也好不到哪裡去。”
“若是事情順利,過不了多久柔儀她表姐就要入宮去了,你家青君若能留在京城,兩個女孩兒正好作伴。”
說罷,陳氏又用目光點了點木愣愣的妯娌紀氏,示意她若想留下人,就快開口。
紀氏不善言辭,憋了半天才道:“這是兩相便宜的好事,有青君養在我膝下,我也不冷清了,嫂子就允了罷。”
話說到這份上,紀夫人再要推脫就顯得拿喬了,便就坡下驢,起身謝道:“如此,就叨擾府上了。讓這野丫頭也跟着她姑母學一學眉眼高低、規矩體統,便是她的造化了。”
這一事剛議定,紀氏正請嫂子快些坐下,一個頭面齊整的管事媳婦打起簾子進來道:“回太太,門房說舅老爺來了,老爺在外書房待客遞不進話,前院胡管事便來讨太太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