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過你的刀法。”
方英的話猶如一聲驚雷,趙刀刀猛地擡起頭盯着她。
她的刀法是黑刀口述而成,但連趙小刀自己也說不出這套刀法的來曆,方英是如何知道的?難道這套刀法在武洲出現過?
方英沒有在意她的注視,緩緩道:“很早之前,武洲有一個傳言。傳言說,魔教一位長老精通各類刀法,他用半生将所有招式融彙貫通後,将自己關在洞穴中,說要寫一本刀譜。”
“他寫成了?”趙刀刀問。
方英道,“傳言中說,刀譜寫成之日驚雷大作,異相突生,長老端坐于刀譜前命終,後人但凡看過那本刀譜的皆為其中招式所惑,紛紛抛下原本武學改練刀法。”
“他們都學成了?”趙刀刀急忙追問。
方英搖頭,“傳言之所以是傳言,就是因為無從考證,魔教後來在江湖中銷聲匿迹,沒人再見過他們。有人說,魔教正是因為這本世間罕有的絕世刀法,規矩不複,就此覆滅。”
“這本刀譜有名字嗎?”趙刀刀握緊了黑刀。
刀法和趙小刀的過去有關,如果刀法在這裡出現,是否意味着趙小刀曾經也在武洲待過,他那時也是一把刀嗎?
方英沒有賣關子,道:“詭悟刀法。我不知道這個名字是從何而來的,有人這麼叫,也有人稱它《七絕詭悟》。”
她的聲音極為清晰,在趙刀刀耳邊響起。
趙刀刀搖頭:“我沒有聽過這個名字,我的刀法……”
她忽然意識到趙小刀教她的刀法也有七層。
趙刀刀說不下去了。
直到此刻,她忽然發現自己一身武藝,除了入門是跟師兄弟一道,剩下的全然是跟着趙小刀的話自行摸索。
除了楚天師極少幾次旁邊指點過一二,從沒有人說起過刀法的任何事。
而在這種茫然不知的情況下,她已經将一套不知道名字底細的刀法練到現在。
她從不懷疑趙小刀,也從不懷疑這套刀法,但以為自己獨有的東西忽然變成了大家都有所耳聞的招式,趙刀刀忽然又些難過。
“鬼霧……”趙刀刀問,“前輩可知這是哪兩個字?”
方英提劍在空中繪出幾筆,劍氣落在地上,刻出“詭悟”二字。
“七絕詭悟。”方英道,“魔教很早就消失在江湖中,沒人知道他們在何處,凡見過這刀法的人都成了瞎子聾子,說不出任何有用的信息。我隻知道這刀譜在世間失傳,鮮少有人見過,聽說隻是練成其中四式,都能橫行江湖。
方英說這些話時語氣沒有任何波動,她說,“正是因為詭悟刀法威力極大,才被冠以非人之名,視作魔功。”
顧傾城在旁聽得入神,她不是趙刀刀那種好哄的,師父說出的任何事都不是空穴來風,如果真的隻是傳言,方英根本不會提起刀法。她問:“師父見過這刀法嗎?”
方英沉默片刻,低聲道:“我隻見過一次。”
趙刀刀急忙追問:“是誰使過這套刀法?”
方英盯着趙刀刀的臉,沒有從中找見半點裝模作樣的痕迹。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最深處透着一點紅,仔細看,很容易分辨出趙刀刀的情緒。
方英的目光落在她那把黑刀上,過了許久,終于說出一個名字:“趙逐。”
顧傾城小聲驚呼,“那個天下第一?他不是使劍的?”
方英搖頭,“他的劍法确實高超,可人多勢衆,他隻能奇招制勝。”
趙刀刀不解:“人多勢衆?前輩,他當時被人圍攻了嗎?為什麼?”
方英搖頭,“我并不知其中内情,隻是人人都說,是他盜了詭悟刀譜,惹下殺身之禍。”
“後來呢?”
方英搖頭,“他不知去向了。”她看向趙刀刀,語重心長道,“小姑娘,這個問題不該是你問我,你既然練的是詭悟刀法,那你肯定知道他在何處。”
“我……”趙刀刀一路倒是聽到不少這位天下第一跑路的故事,要說人她可從來沒見過啊,雖然她無意中确實練了人家的刀法,可她的刀法全是黑刀所教,黑刀對此間事知道的還不如她多呢。
一時無言以對。
英娘見趙刀刀一臉苦惱,笑了笑,道:“想不起來就不想便是。”話鋒一轉,又道,“我很多年沒見過你們這樣的年輕人了。聽傾城說,你的麻煩很多。”
趙刀刀撐着刀靠在牆上,提起這事她就想看顧傾城,但怕方英看出來什麼,便控制着沒有移開視線,氣喘籲籲道:“我不知道,有人要找我的麻煩,我有什麼辦法。”
方英稱贊道,“你倒很坦然。”
“想這些還不如去練刀呢。”趙刀刀如是道。她也是這麼做的,想不明白就去練刀,練到最後就會忘了煩惱。
方英點頭道:“你說的很對。”又說:“你和傾城有些地方很像。”
趙刀刀問,“哪裡?”她怎麼會像顧傾城?但凡有半點相像,她也不會次次被她算計的那麼徹底。
“孤獨。”方英道,“我時常教導傾城,不要把什麼都藏在心裡,一個人吃盡苦頭,到頭來連自己得到更多還是失去更多都分不清,有什麼意思。”
趙刀刀一愣,僵硬笑道:“前輩,我沒有那樣。而且……我有很多朋友的。”
方英笑道,“那你就當我在說傾城吧。”
顧傾城已經開始後悔自己還留在這裡了,早知她應該避開師父和趙刀刀的比試。
周向晚聽了這麼多獨家消息,這會兒錯過寶劍的悔意已經被漸漸抛之腦後,就算看不了寶劍,這一趟他不白來!
吃過午飯,趙刀刀把信和劍疆取出來交給方英。
方英靠坐在椅子上。上午的那場大戰好像耗盡了她的力氣,此時伸手有些軟綿。
方英把信拿在手裡,輕拂信封,道:“我病的很重了,如果那時候,能出去見他最後一面就好了。”
顧傾城第一次聽師父主動提起此事,又是憤怒,又是傷心。憤怒師父還對那個負心漢念念不忘,傷心師父的身體虧空太多,已無法挽回。
趙刀刀心中一驚,方英在這裡住了這麼久,此刻看起來也全然無恙,怎麼會突然病入膏肓?
她不知道,方英能感覺到自己的内裡血肉正在被什麼一點點吞噬。
方英常年住在山谷,不動氣,不提劍,修生養性,也不過減緩這種痛苦一時而已。
方英道:“我要拿不動那把劍了。”她緩慢呼出一口氣,“姓周的小子,等我去了,你就把那把劍帶走吧,它跟了我這麼多年,到最後能遇到一個賞識它的人,不至于跟老婆子一起埋在地裡,也算有始有終了。”
原來即使周向晚一言不發,方英也早就看穿他眼中的渴望,打算圓他一夢。
“師父!”
“方前輩!”
方英不再提這事,她臉上漸漸顯露出一種堪稱甜蜜的笑容,道:“我撐着,是因為他說他會來找我。我知道他一定會來。”
她取出信紙展開。
信上是故人的字,寫着——
英英,吾妻。
你我幼年相識,一生相戀相依。
可惜山高水長,路難行,後來終不得見。
幸有六月三更,見劍如人。
聽聞你劍道已成,為夫甚喜。
家中一切安好。
行長路,修劍術,天下之大,總有歸處。
勿念。
玉書。
方英讀到此處,全然不覺自己已淚流滿面。
她低聲喚道,”玉郎。”
“師父……”
方英握緊信紙,低聲問周向晚:“姓周的小子,你……曾去過劍冢?”
周向晚坐直身子道:“是。晚輩去哪裡時,柳前輩劍冢已毀,隻有個小姑娘守在附近,她說……”
“她說什麼?”
“她說,柳前輩生前最後一句話是——如果有下輩子,我想要平凡的相愛,平凡的生活,與她過平凡的一生。”
方英隻覺悲痛刻骨銘心,原來比病痛還要磨人,“她還說什麼了,你知道的,都說出來。”
“是。晚輩去劍冢,被那叫鈴鹿的小姑娘帶去了方前輩家中,那裡還有幾張燒了一半的紙,有的寫着‘松山派兩百年不遇的天才,怎麼能與我沉淪浮世’,有的寫‘吾鑄劍十年,爐火不滅,妻仗劍天涯,一往無前’,還有張寫的是‘畫不出模樣了,明明心裡記着的’。剩下的就沒有什麼了。”周向晚回想片刻,“對了,那鈴鹿小姑娘說,自己是來學鑄劍的,她說方前輩一開始不肯教她,後來不知怎的改變決定,隻是不正式讓她拜師,讓她在旁邊跟着學。她說柳前輩的手掌寬大,筋肉交錯,那上面滿是制作兵器磨出的厚繭,不斷繼承的傷口,她也想那樣厲害……她還說,她師父常提及您,說您是個大英雄。”
周向晚回想不出更多。
方英問趙刀刀,“老闆娘和你交代了什麼?”
“嗯……她沒說什麼 ,就是好像很生氣。”趙刀刀又些為難,她不想隐瞞什麼,但老闆娘的話她實在說不出口。
方英突然笑了幾聲,“她恨我恨的牙癢癢吧?”
趙刀刀默默點頭。
方英閉了閉眼,歎氣道:“我以為,我隻是找不到他了。”
“方前輩……”
方英搖頭道,“叫我英娘就行了。”她伸手拿過六月三更,問:“你們知道這劍的來曆嗎?”
三人搖頭。
方英柔聲喚道:“六月三更。”
那實在是個不長不短的故事。
長到方英用後半生去回憶也回憶不盡,又短到寥寥數語就能說完他們此生的羁絆。
方英記得,自己初入江湖,小有名氣,有人問:“你這劍看着好鋒利啊,像是好劍,有名字嗎?”
她總會帶着得意之色回答,“六月三更。”
她還記得自己志得意滿,憐惜一把劍的眼神。
還有她拔出劍看着劍的笑容。
隻因這是柳琢玉為她鑄的劍。
那人接着道:“這名好怪,江湖名劍起名大多風雅犀利,你這名還真夠省事的。”
她那會兒還有些小姑娘心思,不想輕易承認柳琢玉是她的夫君,覺得這樣讓他平白占了便宜。怎麼能送她幾把劍就讓她一生相許了呢?她還要再考驗考驗的。
隻道:“友人送禮,說鑄成的那天就起這名了,日子長了,我也覺得有些韻味。”
那人又問:“那你朋友呢?想必是位鑄劍的好手啊,他在哪裡開館,他有别的什麼劍嗎?”
她心中不滿,覺得這人話也太多,隻說:”他不輕易鑄劍的,而且這把劍之前,别的劍都沒有名字,也沒什麼名氣。”
明明是劍沾了她的好處,怎麼這人的口口聲聲都像是有了劍她才這樣厲害呢?她心中不滿,又暗暗指摘起柳琢玉往日種種不好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