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祝熙語很早就起床了,将手伸出窗外探了探今日的溫度,她換上一條的确良的純白色長袖連衣裙,又在外套了一件藏藍色的呢子大衣,墨發盤在腦後,是稍顯成熟正式的搭配。收拾好自己,她拿起一旁昨晚就裝好的手提袋,徑直出了卧室。
侯海夫妻還未起,曾嬸正在廚房裡準備早餐,聽見她開門的聲音,從廚房探出半個身子來,“小語,你真決定好下鄉了嗎?”她的表情有些猶豫,可能是這會兒終于想起了自己是祝熙語的同村嬸子,想起還在老家時那地裡刨食的苦日子。
她昨晚一整夜都沒睡好,一閉眼眼前就是每次離開祝家村時鄉村們拉着她的手請求她照顧好祝遠霆唯一的女兒的畫面。
祝遠霆是祝家村他那輩最出息的子弟,年僅三十就當上了副團長,在那事發生前娶得也是首都知名富商的小女兒,可謂是前途一片坦蕩。但他從未忘記祝家村,哪怕未成年就進入軍中,父母也在他小時候就雙雙離世了,唯一的姐姐帶着大半家财出嫁後再也不曾歸家,他還是将祝家村當成自己的故鄉,多有幫扶。
但凡探親回家祝遠霆一定會下地幫忙,哪家遇上了禍事也很願意搭一把手。他為人義氣、相交甚廣,即使到現在他已經離世了十五年之久,他以前交好的戰友、領導也仍舊願意看在他的面子上拉祝家村一把,所以村民們是真的很感激、愛戴他。
曾嬸當時願意丢下才三歲的小女兒、隻身來到首都很大程度也是抱着照顧祝熙語的心思來的,她娘家就在祝家隔壁,也很可惜這個年少有為卻命苦的鄰居弟弟。但這些年,不知為何,她和祝熙語的關系越來越冷淡了。
想到這裡她越發的難受,之前她隻顧着替小希病弱的身體憂愁,畢竟小希像是女兒一樣依賴着她,很是緩解了她對女兒的思念。至于祝熙語,這些年來越發的沉默冷清,上學的時候甯願寄宿也不回家,畢業後這三年即使住在家裡,除了吃飯也都是一個人呆在房間裡,不與任何人親近。
但即使這樣,當她确定祝熙語真的要下鄉的時候,她心裡還是忍不住的緊張和後悔。她最是知道農事的辛苦、最是知道一個漂亮富裕的姑娘隻身在陌生的農村會面臨什麼。她既不敢想祝熙語下鄉會遭受什麼,也不敢想等鄉親們知道她眼睜睜看着小語丢了工作替妹妹下鄉之後,她會面臨什麼。
“這不一直是你所期待的嗎,嬸子。你一直很支持我下鄉的啊,你忘了?”反常的,祝熙語竟然停下來回答了她的話。她大而明亮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她,像是能照清楚世界上一切的污穢。
曾嬸慌亂地移開目光,手在圍裙上不停地擦着,“還...還有别的法子嗎?”
祝熙語輕輕笑了一笑,“嬸子,這世界上哪裡有兩全的美事呢?”說完她就轉身往門外走去了,曾嬸支支吾吾的聲音在背後響起,“要不我們去聯系一下祝家村的村長吧?”
祝熙語聞言更是覺得好笑,去祝家村?去喂她那個早就被侯海夫妻收買了的貪得無厭的大姑嗎?無論是祝家村,還是侯政謙說的戰友老家,她都不會去,她再也不會把希望寄托在任何人手裡。
祝熙語先去廠裡請了假,宣傳科科長也聽說了她家的事,大院裡沒有秘密。她很欣賞祝熙語,這兩年來一直非常照顧她,頂着喬淮娟的壓力替她保住了很多機會,她疼惜地看着面前看起來很脆弱得像個瓷人但實際很堅強的姑娘,“小祝同志,關于你的工作,我承諾我隻尊重你自己的意見。”她把最後幾個字咬得很重,這是她能給的最後的善意了。
至于多的,侯海這些年在紡織廠早就打下了根深蒂固的權力網,除非緻命錯誤,别的小打小鬧是動搖不了他分毫的。她隻是宣傳科的科長,一家老小都攀着紡織廠過活,即使再憐愛祝熙語,也做不了更多。
祝熙語聞言對着她深深鞠了一躬,“謝謝科長,我明白的。多謝您這兩年的照顧。”
這就是祝熙語面臨的困境,學業中斷無法再繼續往上讀,她隻能回到紡織廠。而紡織廠早就是侯海的天下,家屬院更是早早就被喬淮娟握在手裡了,她就是困在這牢籠中稚嫩的小獸,竭盡全力也掙不開夫妻倆耗費十多年為她量身定做的枷鎖。
但現在,機會來了。再艱苦的生活也比這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日子好,她絕不能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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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紡織廠,祝熙語坐上公交去了她曾經的高中。和門衛登記過以後,她徑直到了三樓的語文組辦公室,敲了敲門,聽見熟悉的那聲“請進。”祝熙語腳步輕快地走了進去,“楊姨!”語氣裡都是親昵,總算有了點正值青春的姑娘的嬌俏。
“熙語,你怎麼來啦?”楊梅驚喜地擡起頭,祝熙語是她最喜愛的學生,她和祝熙雨的母親黎曼更是多年好友,這些年一直很照顧她。
祝熙語輕車熟路地替她整理起辦公桌,“楊姨,我要下鄉了。來這兒除了和您告個别,也是想求您和任叔一件事...”
楊梅驚愕地站了起來,連忙拉住祝熙語的手,“熙語,這可不是小事,你知道的,知青下鄉并不是太好過...”她猶豫地看向祝熙語,“是不是,是不是喬淮娟逼你的。我...我這就去找她。”說着就拿起一旁的手包準備去讨說法了。
難得看見楊姨這樣急沖沖的樣子,祝熙語又感動又心酸。楊梅的成分不好,前些年受了很多苦,勉強靠着出色的教學能力和丈夫的庇佑,又忍痛和娘家劃清了關系,這才得以留下沒被送到邊疆農場。但她的身體和精神遭受了雙重打擊,一直補不回來,于是平日裡多是慢悠悠的。
早些年楊梅就看透了侯海夫妻的真面目,本想接祝熙語回自己家照顧,卻被侯海夫妻倒打一耙,說她是想要侵占祝熙語外公留下來的東西,黑五類不安好心。侯海還找了相熟的小隊在楊梅單位和夫家大鬧了一場,不僅将楊梅氣進了醫院,還差點影響了楊梅丈夫任安國的工作。
于是楊梅隻能退讓一步,讓祝熙語住校。在生活上有她照顧,也好歹能避開那對黑心的養父母。所以真算起來,除了頭尾三年,中間七年大半時間祝熙語其實都是由楊梅夫妻看顧着的。
祝熙語拉她坐下,一字一句地道,“楊姨,我不想再等了,也不想再任人宰割了。這對于我來說,其實是一條出路。”
楊梅看着她鄭重的表情,想到她這些年她被侯海夫妻逼得隻能借寄宿喘口氣,眼淚簌簌落下。“好孩子,苦了你了。要是你父母外家還在,誰又敢這樣欺負你。”
祝熙語輕柔地替楊梅拭去淚,聽見她提及父母心裡就是一痛,輕吐一口氣,揚起笑容寬慰道,“别傷心楊姨,這是我自己想要的選擇,我不會讓那家人如願的。快别哭了,我還等着你帶我去任叔那兒求助呢,我能不能逃出虎穴就全靠楊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