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彧怎麼會不記得。
八年前,阿父和阿兄都還活着,阿父帶着他們兄弟倆,陪着阿母回青州,給多年未見的外王母過壽。
壽宴前一天,阿父一時興起,要去附近山林裡打獵,他與阿兄并肩策馬,肆意馳騁,好不自在。
天擦黑歸來,阿父在溪邊起了篝火烤了野雞野兔,給他們講了很多出門征戰遇到的趣事,還給他喝了人生中第一口酒。
(注意:吃野味是非常錯誤的行為,這裡時代不同,劇情需要,小朋友們切勿模仿!)
那恐怕是他回首這一生,最快樂的時光了。
至于王楚容說的,關于她的故事,他倒是沒什麼印象。
想到這,時彧手握住玉珏,輕輕摩挲,搖頭道:“不記得了。”
王楚容有些怅然,歎道:“是啊,都過去那麼多年了,物是人非了。”
随即怕勾起他傷心回憶似的,忙話鋒一轉,将手裡的大氅奉上,“這是我親手做的,用的都是上好的銀狐皮,入秋之後,天一日更比一日涼了,表兄公事繁忙,也要多注意身子才是。”
這又做衣裳又熬湯,時彧再鈍,也看得出她的心思。
他緩擡眼,“你該知道的,我對你,并無男女之情。”
王楚容沒想到他會這麼直白,先是一怔,随後将大氅放在席上,苦笑道:“我知道。”
當然沒有男女之情,不然怎麼會,連她的臉都認不出?
“既然知道,便不必再做這種毫無意義之事。”
“怎麼會毫無意義呢。”王楚容深吸一口氣,頓覺胸腔脹滿,“我傾慕表兄,做這些事時,是心生歡喜的。”
“你心生歡喜,對我來說卻隻是困擾。”時彧毫不留情,“你我表兄妹一場,不該因為這種事,鬧得無法收場。”
他向來說話不近人情,王楚容是知道的,隻是沒想到這鈍刀子,也有割向自己的時候。
王楚容強摁下心中酸楚,反問道:“表兄本打算和離的,不是麼?”
“那是我和她之間的事。”
“和離之後,總歸是要娶妻生子的。”
“那是我自己的事。”
一句一句,堵得王楚容心口窩疼。
像是賭氣,又像是憋了很久的話,終于有機會釋放,王楚容陡然提高了音調,“既然表兄直言不諱,那我也不拐彎抹角了。表兄這樣的地位,成親光談感情,也是不大可能,放眼整個大庸朝,我可以說,我是表兄最好的選擇了。”
“哦?”時彧眯起眼,饒有興趣問道,“怎麼說?”
“表兄現在雖位高權重,可身後必定要有人堅定扶持才是,琅琊王氏乃百年名門望族...”
他開口打斷,“表妹怕不是忘了,我阿母也是出自琅琊王氏?”
“親上加親嘛!”王楚容不假思索道,“我阿父是當今王氏家主,你若作為女婿,和外甥的親厚程度自然不同。”
時彧輕笑兩聲,不想卻引發咳嗽,自顧自倒了杯水潤過嗓子之後,才又笑着開口道:“據我所知,你阿兄王冶資質平庸,反倒是你那庶兄王獲卓爾不群,若哪日舅父将家主之位傳于王獲,屆時你作為同父異母的妹妹,處境或是親厚程度,恐怕還不如我阿母。”
王楚容交握的雙手倏地攥緊。
他揚了揚手邊帶封泥的竹簡,“那陳郡謝氏僅次于你王家,這不是也傳信過來,想與我結秦晉之好?如今我勢頭正盛,無數勢力都想要依附于我,我從中随便選幾位女娘作妻妾,大大小小加起來,怎麼也能抵過一個王氏了,你說是麼?”
王楚容緊咬嘴唇,臉青一陣白一陣。
“令我想不到的是,你竟然覺得,你最拿得出手的,是這些家世背景等身外之物,而非你這個人本身。”他嘴角揚起一絲嘲諷,将竹簡丢在矮案之上,“同是王氏嫡女,你同我阿母,差得可不是一星半點。”
王楚容再也受不了侮辱,憤怒起身,眼淚在眼圈裡打轉,“夠了,你不接受我的真心便罷了,何苦要如此糟踐?”
“我糟踐?”時彧冷笑一聲,“要說糟踐,也是你糟踐了你自己。你說利益,我便同你說利益,你卻又轉而去說真心,你該純粹些。要知道,魚和熊掌,自古便不可兼得。”
“你以為我想說利益嗎?我付諸真心的時候,你有過回應嗎?”王楚容淚如雨下,“這狐皮大氅,這湯,還有那日的梨羹,哪樣不是出自我的真心?可你根本沒正眼看過我!”
面前的人如泣如訴,時彧卻不由自主晃了神,他想起昨夜半夢半醒間睜眼,看到的那張幹淨無暇的臉。
他平日裡最無法接受的,便是一個人邏輯上都不能自洽,一旦碰上,他總是要用最鋒利的語言,怼得對方啞火,再無法吐出半個字,才肯作罷。
可此時此刻,他卻突然沒了争辯的興趣。
“你我并不合适。”他放緩語調,試圖平和,“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
“我明白了,我明日便回青州去。”王楚容含淚,羞憤離去。
肉體凡胎,總少不了這樣那樣的欲望。有人坦然接受,大膽交出靈魂,供欲望肆意驅使;有人深以為恥,卻仍無法就此放手,隻得把欲望穿上各色外衣,好讓它師出有名。
“真心”和“清君側”一樣,都不過是外衣當中的一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