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睚眦,你這神仙做得——”濯纓正要開口大罵,豈料那睚眦大步流星而去,隻留下一句話,“我會依照東君之意,幫你霍山重覆山林,你欠的那三百珠,也當你自個兒還!”
看着睚眦消失不見的林深處,濯纓終是長歎了口氣,到底是水族的二太子,不可與之計較,強壓下了心頭怒火,擡頭方才驚覺,林間蟬聲其鳴,忽而今夏。
這才想起正事,她得趕緊趕回無煙城。竟不曾料想,濯纓不過往浮華殿走了一遭,天上不過半日,人間已過一年有餘。這一年多來,發生了什麼,她全然不知,悄然去了将軍府,也去了忘憂殿,皆未尋得容铮的蹤迹。
最後,還是現身于念姑眼前,方才問得了容铮之所在,在般若殿。濯纓不曾多想,遂趕去了般若殿,大門緊閉,燭火依稀映得殿内人影幢幢,似乎不止容铮一人。
是以,她悄然上了屋頂,揭開了兩片琉璃瓦,恰見容铮舉着碧玉酒杯,立在底下,面上含笑,眸裡噙着淚,似在與人說着話:“……從前,我以為身負重任,攸關兩國安穩,一心為國為民,不論那北梁人如何看輕看低于我,我皆無悲喜,自以為是為國為天下而委身為質。如今,細細思來,不過是自作多情罷了。”
“皇叔,你可知這些年來,我是怎樣身不由己,怎般生不如死?原以為,我一心牽挂家國天下,直到跳下城樓那一刹,我方知魂歸故裡才是唯一所求。我逃回故國,機關算盡,大費周章,也不過是為了想要皇叔高看我一眼……皇叔是高高在上的西臨王,恐怕永遠都不知道,親情于我,是多麼可望不可及……
你不知道,在幽都,看着稚童騎在父親肩頭瞧百戲,看着文君與徐都尉争執不休,我有多麼豔羨?你也不知道,回到無煙城、踏入明光殿那時,我有多麼歡喜,十餘載相隔兩國,一朝血親重逢,以為皇叔見了我也是一般欣喜,豈料歸來竟是爾虞我詐,相互猜忌……”
容铮舉着酒杯的手不忍微微發顫,哽咽不已:“原來,我不過是皇叔手中一枚棋子,且是從送入幽都,就已成了一粒廢棋。自始至終,皇叔從未想過,要接我回無煙城……終歸是我太傻,太過執念,竟還妄想回到無煙城,與血親團圓……哈哈哈,多麼可笑……”
容铮說及此處,又哭又笑,瞧得令人心碎不已,他終是心如死灰,舉起酒杯一飲而盡,決絕而悲哀道:“皇叔,罪臣能亡于故都,葬于故國,魂歸故裡,也算此生足矣……”
“無珩,是皇叔對不住你,可皇叔不隻是你的皇叔,還是一國君王……天下與血親,惟有擇其一……”座上的容覃緩緩起身,終是頭也不回地走出了般若殿。
話音未落,遂見容铮緩緩倒下,濯纓來不及多想,遂飛身入了殿内,一把抱起了容铮,卻見其嘴唇烏紫,唇角滴血,臉色慘白,似是中毒之症:“無珩,你這是怎地了?”
“阿纓……你回來了……”容铮躺在濯纓懷裡,伸手緩緩撫上濯纓的臉龐,眸裡噙着淚,交雜着歡喜與悲哀,“我以為,你不告而别,再也不會回來了……你不要我了……”
“怎麼會呢?我隻是有些急事,忘了與你知會……無珩,你這是怎地了……你别吓我……”濯纓摟着容铮,見其清明眸底漸漸覆上一層迷霧,臉色愈發難看,口吐鮮血不止,不由得慌了神。
“人,固有一死,或輕于鴻毛,或重于泰山。而我,能在死之前再見你一眼,此生已是無憾……咳咳……”容铮握住了濯纓的手,仍是那般冰涼。
“不,我不許你死,我……我要救你……你是飲了毒酒?”濯纓慌忙瞥了地上那隻空酒杯,反手拂袖欲為容铮施法祛毒,然而卻為容铮攔下。
“阿纓,不必了。我這短短半生,見慣了太多冷眼,太多生離死别……我已不想……不想再去争奪什麼……也不想再去強求什麼……我這樣……伶仃半世,也許……也許隻有……一死,或可還我……一身自在……”容铮說這話時,雙目已不能視,半睜着雙眼,緊緊握着濯纓的手,斷斷續續說着,“阿纓……不要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