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有意思的是,雲羅所言,竟與她所思所想,如出一轍:“你生母就算真是凡人又如何?縱觀六合八荒,六百年前,鲛人族連人族都比不得,為那些低賤凡人殘害屠戮,何等凄慘?若非得遇魔族帝姬搭救,列入九族,恐怕時至今日,在六合八荒仍無半分立錐之地,遑論什麼貴賤高低之分?”
“再說了,當年你父君得遇你母妃之時,尚未因其身份殊異,而異眼相待,你又何用自輕自賤?滅自個兒威風,助長他人氣焰?淮冥,你給我記住了,你母親不論是何等身份,她都是值得你我、值得六合八荒敬重之人!”
“我,記住了。”小淮冥似懂非懂,卻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雲羅一直伴在淮冥左右,不僅見過淮冥委屈啜泣,哭得滿地明月珠;也見過那些鲛人如何欺淩淮冥,嘲弄淮冥。一直都是她,是她伴在淮冥左右,教會了淮冥自尊自立,教會淮冥奮力反擊那些欺辱他的鲛人。
偌大碧落海,惟有雲羅與淮冥一樣,在鲛人族眼裡是個異族人。如此,二人相依為命,艱難度過了數百年的年歲。
至淮冥五百歲,雲羅終于感應到了沉璧的召喚。按理說,沉璧早已曆劫結束,重歸魔族了。偏偏又過去了數百年,沉璧方才召回雲羅,這令雲羅百思不得其解。
可雲羅回到永夜之境時,從前幽暗的黃泉冢竟燃起千盞長明燈,徹夜明耀如晝,且嗅氣息分明來自碧落海,想必是謂風早已造訪過魔域。
雲羅得見沉璧時,已是大限将至,氣息微弱:“小淮冥,他在碧落海過得……可還好?”
“姑姑,小淮冥……他……過得……很不好……”雲羅不知為何,見到如此憔悴的沉璧,心底藏了很多年的委屈忽而全湧了出來,哽咽落淚。
“那你……替姑姑,帶他離開碧落海……姑姑……虧欠他……”沉璧的眼角亦有淚水滾落,她伸手握住了雲羅的手,繼續說着那些來不及完成的夙願,“……雲羅,姑姑還有很多……很多事未做成……梼杌被鎮壓……在瀛洲,姑姑……還未來得及救他……”
“姑姑,沒事兒,雲羅幫你去救!”雲羅應着話,則見沉璧合上了雙眼。
不久後,海皇謂風,也随之身歸混沌,鲛人族群龍無首,一時大亂。帝後明滢要扶持澤皓承天命,登上海皇之位。
謂風早已料得身後之事,故而臨終前,将象征海皇身份,蘊藏曆代海皇靈力的滄海遺珠交給了淮冥。彌留之際,他讓雲羅護好淮冥,并将僅存的最後一絲靈力,悉數渡給了淮冥。
明滢見淮冥手持滄海遺珠,唯恐他會與澤皓争奪海皇之位,故而暗中令人對淮冥痛下殺手。而那些蒙昧的鲛人本就對凡人痛恨入骨,全族上下無一人擁戴淮冥為皇,縱然他手持滄海遺珠,也不過尚能保一時安穩。
明滢暗中令人動手時,全族上下無一人阻攔,皆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形勢何其危急!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在他二人以為隻有死路一條之時,當年枯榮城救下的那個小鲛人玉笙出現了,如今俨然成了英俊的美男子。
雲羅說服了玉笙,由他神不知鬼不覺地将淮冥送出碧落海。而雲羅為掩護淮冥出逃,她必須留下,拖住明滢及一衆鲛人。
“淮冥,你帶着滄海遺珠先走,先離開碧落海!你聽我的,我掩護你先逃出去。我來斷後,你信我,我也會逃出去的。我會來找你,等我。”
玉笙帶着淮冥離開後,雲羅則幻化成淮冥的模樣,取而代之,赴死。
果不其然,淮冥剛走不久,明滢與白長老率一衆鲛人闖入聽瀾府,将她這個假淮冥綁了,架上了回頭岸。她仰起頭,高高的白玉架子上,飄落丈許長的鲛绡紗,細細密密織了魚鱗一般大小的白刃千刀。
她曾聽說過,這是鲛人族新起的,鱗刑。是謂風自枯榮城歸來後,專為凡間惡人而設的極刑。沒想到,素來良善聞名六合八荒的鲛人族,破天荒頭一遭動用極刑,竟是用在半人半鲛的二皇子身上。多麼可悲,又可笑!
她望着如漁網一般的千鱗刀,泛着幽幽寒光,竟沒有一絲恐懼,心中竟也未曾生出半分怨憎。因為,她也曾見過,那些凡間惡人是如何殘害鲛人的,削骨剝皮,剜眼剖珠,無數慘烈不堪的場面,她都見識過,聽聞過。這千刀萬剮之刑,又算得了什麼?
這海底,無風而鲛绡獵獵而起,又悄然飄落,正貼着雲羅的胸膛劃過,一刀一刀徐徐劃破肌膚,不見滴血,骨肉分離,大小如鱗片,一片一片,飛落于腳邊的白玉盤。
看着一刀一刀劃開肌膚,一片一片白肉飛落,通身麻木,俨然成了一具行屍走肉。她隻是還有一絲絲不甘心,淮冥從未做過傷天害理之事,甚至從未欺淩過一個鲛人,何以會落得如今這般下場?她也從未害過一個鲛人,甚至還曾助沉璧救下受苦的鲛人,何以會落得如此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