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瞬間他就後悔了。
塞西莉娅還是那麼可愛,她的唇,眼,好像都沒有變。
塞西莉娅緊張地胡扯着,一會兒講到令人生厭的房東,以及那些奇怪的習慣與脾氣;一會兒又看了時間,說午休時間快結束了。
“我看着他們來到白廳,一起向公交車站走去。”奧黛麗結束了她冗長的故事。
羅比和塞西莉娅見過面,就在幾個月之前。
“而且,羅比去了敦刻爾克。”
羅比跟着部隊前往法國。
其實早在受訓部隊的時候,他就已經預料到戰争的發生了;盡管那時候,他度過着人生中最美妙的一段時光。他與塞西莉娅用暗語通信,互訴衷腸,都是情人之間的瑣事與愛意。但是當慕尼黑事件後,他就認定戰争要來了。他們的訓練精簡了,強度卻加大了,安置新兵的新營地也在緊張擴建中。
羅比想,等戰争結束了,就去塞西莉娅找到的威爾特郡的鄉村小屋度過餘生。他那時,就會洗脫自己的罪名,完完整整地和她在一起。
對駐紮在法國北部的英國遠征軍來說,日子痛苦而且煎熬。北線無戰事,他們整天忙着挖戰壕,被派遣參與演習。更多的時間,羅比用來思考餘生,沉湎于對她的想念中,這樣才能勉強在枯燥乏味的人生中尋找樂趣。
五月,羅比收到了塞西莉娅的最後一封信。這是郵政系統被摧毀之前的她努力寄過來的。此時他們大概收到消息,全線撤退到英吉利海峽。他站在藍風鈴花的煙霭中,點燃了唯一的一支煙,碧水般的眸子望向遠處,又慢慢回到手上的信上。塞西莉娅的信,他湊近聞,似乎能夠嗅到她袖口的一點點消毒水味,以及她常用的護手霜的味道。
截止到五月,塞西莉娅已經離開家很久了。甚至就在今年,泰利斯家搬離了原來的住所,自此他們再無瓜葛。羅比知道塞西莉娅有多麼愛她的家人 。她能夠義無反顧,在他的意料之外。
他吐了一口煙,然後把信放回懷裡。
天快亮了,似乎萬裡無雲。
是一個适合德軍空襲的好機會。更不利于他們了。
羅比摸了摸胸口的傷口,疼痛和疲憊讓他煩躁不安;但是他們必須要前進了。他看了看地圖,不管身邊下士的嘲笑和肮髒的笑話,繼續往前走。
“布裡奧妮。”
“嗯?”
奧黛麗摟住她的脖子,她身上細密的玫瑰芳香就撲在布裡奧妮身上,高貴又謹慎的氣味。布裡奧妮大腦在胡亂地運轉着,她甚至想到了若幹年之後兩人重逢的場景。
“我舍不得這裡。”
布裡奧妮看着她眼角的眼淚,小小一顆,顯得更加迷人了。她的唇嫣紅水潤,勾起來都是誘惑的弧度。
布裡奧妮伸出手,将她的眼淚抹掉。
“我知道。”
奧黛麗的眼淚忽的止不住了。她跪在地毯上,抽泣一陣一陣,讓她幾乎喘不過氣。
布裡奧妮歎口氣,拍了拍她的背。
“慢點。”
奧黛麗将她遞過來的水喝了幾口,慢慢恢複了情緒。“我不想走,但是我沒有辦法。”她咳了幾聲,“我們是懦夫,我知道。”
“不是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機會的。”布裡奧妮說,“我希望,我們還有見面的一天。”
“會的,布裡奧妮。”
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奧黛麗想,那英國,甚至整個世界都會是一片安逸。法西斯會被趕出法國、比利時,再也不會聽到炮火聲。倫敦的夜晚也會燈火通明。
但是真的會有這麼一天嗎。
這次真的會赢嗎。
和奧黛麗的交談使布裡奧妮更加不安起來。金家的離開,無疑是在昭示他們對于英國部隊的不信任,對于未來的惶恐。如今政局不再如兩個月前一樣動蕩,新上任的首相用最激動人心的話語刺激着整個國度反擊,布裡奧妮順着廣播聽見丘吉爾的演講,也覺得未來會如同他所說的那樣美好。整個身體裡的激昂和振奮都在一瞬間湧到頭頂,但是現實又給她降溫。
她裹了裹被子,輕輕歎了口氣。
奧黛麗已經睡着了。哭了一通的她反倒是更容易睡着,布裡奧妮躺在她身邊甚至能聽見輕輕的鼾聲,細微而且舒适,像是小貓咪的呼噜。她側頭看一眼,靜悄悄地起身,想喝杯牛奶安神。
“布裡奧妮,你怎麼還沒睡?”
當她下樓時,布裡奧妮被金先生叫住。他一臉詫異,從口袋裡取出懷表——正巧,鐘擺發出響聲,告示午夜十二點的到來。
“哦,金先生。”布裡奧妮有些臉紅,“奧黛麗已經睡着了,我卻遲遲睡不着,想找牛奶來喝。”
“那個傻丫頭總沒什麼心思。”金先生摸了摸布裡奧妮毛茸茸的腦袋,輕聲吩咐男仆給她拿來一杯牛奶。“很難過吧,我們要走了。”
布裡奧妮直視他的眼睛。“是的,我恐怕一輩子也見不到她了。”
“不會的,不會有一輩子那麼久的。”金先生笑起來,仿佛是在笑話她幼稚的用語。“可能隻需要幾個月,我們就回來了。”
這純粹就是安慰了。
布裡奧妮心底撇撇嘴,但是她沒說什麼,也隻當他說的是真話。“我等着你們。”她接過牛奶,打算往房裡走,忽的頓住腳步。
“金先生,倫敦真的會淪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