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進低着頭眼眸半阖,“估計撐不了多久了。”
安明懷不放心徐進這樣回去,但是徐進堅決不帶他,他隻好站在原地,看拉着大爺的面包車越走越遠。
風越來越大,面包車内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說話,等爬上盤山公路時,擋風玻璃忽然傳來一陣簌簌聲。
徐進像被驚醒,向外看去,夜色濃得像墨,車燈照亮了眼前一片不大的地方。
細小如同鹽粒一般的雪在燈光中格外顯眼,車速不快,雪卻越下越大,沒多久,地上便白了一層。
大伯搓搓手,嘟囔一句:“讨厭死了。”
也不知道是在說這場不合時宜的雪,還是在說躺在後面呼吸微弱的大爺。
他全程沒有給徐進好臉色,闆着臉,眼睛斜斜地支棱着。
徐進并不在意他的态度,隻是恍然又想起當年,他發着高燒,半夜被大爺騎着摩托送往城裡的醫院。
當時好像也下着雪,奶奶和大爺将他夾在中間,有雪花時不時掉進衣領,在接觸到皮膚的瞬間化成冰涼的水,順着脊背,能一路涼進心裡。
車内的死寂一直持續到車停在大爺家的麥場裡,大伯終于吭了一聲:“來都搭把手,把老爺子擡進去。”
二伯在醫院裡打的那通電話發揮了作用,徐進擡着大爺的腳,同大伯二伯一起将他搬進去時,家裡所有人都在。
大爺家的、二爺家的、三爺家的,以及他奶奶,吵吵鬧鬧擠擠哄哄一屋子人……
看到他們進來,大伯娘連忙拍了下手:“已經收拾好了,快把爸放上去。”
徐進一愣,就發現大伯和二伯已經轉了方向,不是去大爺屋裡,而是窗台下。
不知道是誰想的主意,用幾頁磚頭和一個舊門闆搭了個非常簡易的“床”。
徐進将大爺的腿擡上床時,隻感覺手下的床單冰得滲人。
大伯和大伯娘還嘟囔着:“他要是死炕上了,以後那屋還怎麼睡人……”
大奶奶不知道是早就料想到有這一天,還是妥協了,任由他們将大爺放在冷床上,什麼話都沒說。
她擰了一條熱毛巾,仔細地給大爺擦洗着,誰也不看,也不跟任何人搭話。
奶奶擠過人群走到徐進跟前問他:“怎麼穿這麼少,冷不冷?”
徐進搖了下頭,大夢初醒一般,握住奶奶的胳膊:“大爺他……”
奶奶歎了口氣,“希望他别再遭罪了。”
一屋子人七嘴八舌地說着日後葬禮的章程,大奶奶一遍又一遍擰着毛巾。
奶奶看了一會兒,進廚房幫大奶奶燒熱水去了。
徐進就坐在沒人打擾到闆凳上,看着院外的天,一點點亮起來。
今天還在下雪,沒有太陽。天空就像一塊髒舊的毛玻璃,被光照着,就像沾了撲不幹淨的灰,更髒了。
徐進想着想着,又想起安明懷的眼睛,他的眼睛就很幹淨,總是澄澈透亮的,像能把人看進心裡。
就在衆人吵吵嚷嚷着說要回家吃飯時,大爺忽然醒了,不知道大限将至的人是不是都有這種征兆,他精神頭忽然變得很好,口齒也利落起來,将大伯二伯一家叫到跟前,說起以後房子和地要怎麼分。
等将家裡的事安排妥當,大爺咳嗽一聲,将徐進喊過來,吃力地握住他的手:“今天所有弟兄們都在,我也把這事說清楚,以前老四家的欠的人情,最後落在我們老兩口這兩張棺材上,還得幹幹淨淨,日後我家再有事找到進娃頭上,就丁是丁卯是卯的算清楚。”
大伯二伯一家聽到這話齊齊變了臉色,這次老爺子跌倒進醫院,就是徐峰相看的媳婦家裡嫌徐家地方太小,女兒嫁過來住不開,問徐家能不能再起兩間房。
兩間房确實不貴,地基都是收拾好的,略有幾萬塊錢就夠用。
但是二伯想着徐峰結婚不關二房的事,大伯又覺得為個新媳婦修房不劃算,兩人想來想去不約而同将主意打到了徐進身上。
其實這事兒他們還沒來得及開口,結果大伯不小心說漏了嘴,被大爺知道了他的算盤,争執間,大爺忽然一捂胸口倒了下去。
然後就有了昨晚所有的事。
大爺扭着脖子用力捏着徐進手腕:“進娃,答應我,以後别管了。”
徐進霎時紅了眼眶,他用力将舌根的苦澀咽下去,“好,大爺,我以後都不管了。”
大爺想擡手像以前那樣摸他的頭發,胳膊卻不聽使喚,他歎了口氣,最後看向老妻:
“咱倆磕磕絆絆一輩子,到底是沒讓你享上清福。”
大奶奶笑了一下,反手握住他的手“說這些做什麼,我倒也沒吃過什麼苦。”
“我先走了……早閉眼的早享福。”
大奶奶平靜地說:“你别走太快,路上等等我。”
徐進心裡一驚,周圍的人臉上卻毫無波瀾。
大爺點了下頭,“你們都去忙吧,我困了,先睡會兒。”
随後,大爺就慢慢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兒,見他沒有動靜,大伯伸手在他鼻子下探了下,“殁了。”
奶奶低頭抹了下眼睛,“倒是走的利索,沒遭罪。”
徐進坐在床邊沒動,看着他們給大爺換好壽衣,将人擡進棺材裡。
大爺的最後一點溫度還殘留在薄薄的床闆上,門一開,寒風卷着雪花飛進來,這點溫度也消散了。
大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