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出事發突然,冼清塵連頭發都等不及擦幹了,披上一件暗藍織錦的氅衣就匆匆出去,走到一半又止了步子。
他喚緊緊追在身後的陳栀,叫他拿個面具來。
陳栀道:“尊主是不想被看到嗎?不用面具,屬下早就屏蔽了他的五感。”不二宗的水牢是機密,豈是能輕易叫外人看清楚的?哪怕很快是個死人,他也會做好完備的提防。
他做的這樣滴水不露,不曉得如今楚回舟受到的磋磨有一日會千百倍地回饋到冼清塵身上,冼清塵更是生氣,這通氣撒出來又沒道理,隻好自己往肚子裡咽了,陰沉着臉色往前走。
如今正是清明時節,出了他自己的居所便有綿綿陰雨往臉上吹,絲絲涼涼的寒意攀着手指關節過來,冼清塵攏緊氅衣,頭頂立時蓋了把墨傘。
陳栀心細如發,怎能看不出他此時不虞,讨好道:“尊主,屬下是做錯了嗎?一會兒屬下自己去領罰。尊主剛剛沐浴完,受涼氣不好,還是回去吧,尊主要是想見那小屁孩,我将人帶過來可好?”
聽他這樣說,冼清塵有所動搖。
水牢給他的零星印象很不好,他現在丹田空虛,手指冰涼,若執意前去,保不齊要傷風。哪有魔宗教主會傷風的?傳出去就都知道他近來功力有損了。
事情都已經這樣了,在哪見并不影響。
“行。”他打了退堂鼓,又抓住陳栀的手腕鄭重囑咐,“完完好好的送來就是,别是七零八碎的,也别是聾啞癡呆的,更别讓他全盲了……眼睛前綁塊黑布就是。”
陳栀聽着,見尊主那雙清寒的眸子消了火氣,映着傘上流動的水墨山水,再配以他親昵的主動觸碰,莫名像是與親近之人的殷殷叮囑,讓他隻顧心神搖曳,一時忘了回話。
直到冼清塵撇眉叫他:“陳栀,還不快去。”
陳栀期期艾艾地答好,給了墨傘,意氣風發地走了。
他一臉餍足的笑意,聽到路邊有聲音嘀咕:“冼清塵的狗。”
這細碎的嘀咕聲量不大,卻在雨聲中紮耳得很。
陳栀在細雨中站定,調轉眼神,那堆聚在一起的不二宗弟子就四散開去,再找不着是誰開的口。
“做狗,”他自言自語地重複,卻是毫不在乎,“做尊主的狗也要看本事。”
有人想做還做不了呢。
也不知道那楚家小孩哪一點得了尊主青眼,非要見上一面,論長相……陳栀冷哼一聲。
另一邊,抱着暖爐的冼清塵窩在軟榻上,正苦思冥想。
爬到魔宗宗主這個地位,他知道自己一定做了許多世人眼裡的惡事,沒個好死也是應該的,人心是肉長的,他難以承受畫面中自己慘不忍睹的死狀。
那些個血窟窿,那些個濺出來的骨頭渣子,更何況那時候他還沒有斷氣,想想就直打寒顫。
他怕疼極了。
要麼和主角大人打個商量,現在放了他,讓他到時候給自己一個痛快?
必然不行!
滅門之仇,加上現在虐待之仇,主角楚回舟睚眦必報,也不是以德報怨的聖人,不得行不得行。
可話說回來,難道他就必死無疑嗎!天不絕人之路,得道的仙人能透徹古今未來,既然走火入魔叫他看見未來,難道就不能規避一下嗎?
冼清塵本來越想越糟心,可這一轉念,瞬間又打開了思路。
既定結局是魔宗宗主死在主角劍下,那他不做這個宗主不就好了?
不二宗的書閣裡有一卷蟬脫之法,是個邪詭秘術,隻是脫了殼的“蟬”需要找到一具可以容納魂體的容器,而且成功後功力盡失,會是個再也不能修煉的凡夫俗子了。
能活命要修煉做什麼?
冼清塵越想越興奮,恨不得腳下生風,現在就去書閣裡把書卷帶過來徹夜研讀。
陳栀帶楚回舟到時,他已經在暢想誰也找不到他的田園生活了。
撲通。
一個還沒有他腰高的可憐孩子摔在他面前。
冼清塵的屋子地面鋪着一層厚實的地毯,踩上去是軟和的。饒是這樣,這樣響的摔一下也會疼得厲害,小孩愣是沒有叫一聲,倔強地抿着嘴唇。
他在來之前被人洗幹淨了,臉上還有淡淡的手指印,是犟種的證明。
陳栀将人帶到後就在冼清塵的示意下退出去了,冼清塵起先警惕地坐直身子,不聲不響地觀察這位主角。
沒錯,觀察。在他的眼神中,楚回舟簡直像是另一個物種。
仙門世家的孩子,大多從小有一種甯折不彎的傲氣,楚回舟年紀尚小,明知自己身陷魔窟,卻不哭不吵,十分有主角的氣魄。
陳栀沒有将他綁起來,冼清塵也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坐在榻上,下意識緊張地收斂起自己的氣息——即使明知他此時構不成威脅。
正因如此,楚回舟很快顫顫巍巍地從地上爬起來,感受着手裡的地毯觸感,擡起了小臉,開始四下摸索。
不愧是主角,冼清塵心想。陳栀對着這樣一張粉雕玉琢的小臉是怎麼下得去手的,真是太變态了!屬下變态,是不是意味着他這個上司以前也很變态呢?冼清塵陷入自我懷疑的悲傷。
楚回舟嘗試扯了幾下蒙眼的黑巾,扯不掉,是陳栀施了法術在上頭。他是害怕的,額頭上的血口子經由冷汗一激,又是火辣辣的疼,疼得他直發抖。
他蹒跚着摸過這房裡的琉璃樽、發出厚重紫檀香味的桌椅、還有柔軟細膩的紗帳……
楚回舟想起兩年前聽過的江湖傳聞,有修魔功的老魔頭會挑選童男童女做爐鼎。掃地的阿婆當時吓唬他,要是跑出去就會被這種老魔頭抓走。
火光中阿婆叫他快走的驚恐模樣還曆曆在目,楚回舟眼眶發熱,腳下蓦然踢到一個凸起,身體不受控制地往前跌過去。
預料之中的劇痛沒有襲來,取而代之的是一雙清瘦有力的手接住了他,衣料摩挲間還有淡淡的香氣。楚回舟卻沒心思在意這些細節,吓得倒吸一口涼氣,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是老魔頭變态?
冼清塵自覺剛才動作不粗暴,這小孩是吓着了。
他也算一睹主角真容,冷靜下來,靠近他的同時故意發出腳步聲。
“小孩别怕。”他壓低聲音。
楚回舟渾身發抖,大聲質問:“你是誰!你不要過來!我……我……”
他倔強地往後退,突然臉上現出一種堅定的決心,冼清塵一眼看出他要咬舌自盡,立刻蹲下身鉗住他的下巴。
“我不會做你的爐鼎的!”楚回舟艱難地從喉嚨裡蹦出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