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徹骨的冷。
路途颠簸,逃出來什麼軟的東西都沒帶,馬車内堅硬的坐具硌得他肋骨生疼。
“姑娘,前面就是北境邊界了!”馬夫高喊一聲,嗓子粗粝。風雪聲和他的聲音一起灌進來。
他喊的姑娘,原也不過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女,無靈力護體,正緊緊抱着一個十餘歲的小小少年。
少年滿臉淚痕,瑟縮在角落,肩膀不住地發抖。
姑娘小心揭開簾子,隻見茫茫飛雪,便松了一口氣。
“小公子别怕,過了北境就好了!”
“為什麼?”少年突然悶悶問她,因為哭了許久,嗓音變得很沙啞,幾乎失聲。
“過了北境就好了嗎?阿姐呢?”
姑娘哄他:“你阿姐也逃出來了,她不會有事的,她就在後面!我們去蒼山,那裡有人接應我們……”
“阿辛姐姐,我害怕……”少年道。
“清塵……”姑娘替他擦去滿額的汗珠,“快安全了,就快安全了……”
冼清塵顫栗睜眼,多少年沒有聽見有人這樣喚自己的名字了?
這樣深刻的印象,為何自己會忘呢?
他知道之後會發生什麼,因此更是懼怕,心智仿佛也變回了那個時候的自己。
他想尖叫,他想怒吼,可最終隻看見小小的自己,無力地哭泣。
有人追上來了,阿辛的胸膛透出雪亮的劍尖,綻開血紅色的梅花。
他被推落滾下雪坡,竟奇迹般地沒死成,被裹在雪裡,全身的血液都凍住,孤魂野鬼般飄飄蕩蕩,挨到雪停之日。
他覺得自己像是死了,卻又還沒有死透,吊着一口氣一個勁地往前飄。
他身上值錢的東西都被搶走,蓬頭垢面,渾渾噩噩,有人撞了他罵他有病,有人踢他去與野狗搶食,還有人拿着茅廁裡的糞石砸他……
啊,為什麼還不死?
好想死……好想死……
有一日,他淌過一條河,河面倒映出他肮髒不堪的面容。他突然無法忍受,将頭埋下去徹底洗了個幹淨。
很快有人找上了他,卻不是以前那些人。
他們抓住他,辱罵他,淩虐他,說他是“千人騎萬人壓的賤命”,是“賤皮賤肉賤骨頭”。
他再也受不了,他雖然很想死,卻覺得這些人更該死。
空洞洞的月色裡,他摸黑,第一次,用一把殺魚刀,将那些人一個一個捅上血窟窿,聽着他們嘈雜的呼噜聲變成微弱的求救聲。
黝黑的血、飛濺的血,
變成漩渦,變成煙花。
他暢快極了,找到了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不二宗的人抓住他時,他正好遇上一個同樣慘兮兮的小孩。
缺門牙,不會說話,眼神和他一樣黯淡,卻要搶别人的丢在地上的爛菜葉。
若是一個人真正走入絕望,他會有求生的本能嗎?
會的。
人就是這樣卑賤又頑強的身軀。
他給他起名叫阿蕪,因為他眼裡有與他一樣的荒蕪。
入了不二宗,阿蕪被送去外門做死士,他則被送到老宗主的娈童窩裡,接受所謂爐鼎的調教。
在這裡他遇見了一個豔麗的少年,姓陳,單名一個栀字。
陳栀讨厭他,說他該認命,這裡的人不算人,算玩物,大家都認了這個命。
陳栀說他來自江南的大家族,伯父偷了他爹娘的産業,讓他淪落至此。他本來也可以做那悠閑自在的富貴公子,可現在卻要伺候一個惡臭難擋的奸邪惡人,陪笑。
他說這話時語氣惡狠狠的,冼清塵對他說:“所以你其實也不認命。”
過了兩年還是三年?他也不知道。
阿蕪有時冒死來見他,說:“我會救你,出去的,等我再,厲害一點。”
冼清塵洗着被磨平的虎牙,冷淡告訴他:“我不需要你救我。”
他終于見到了人人口中的宗主,有難聞的臭味和滅頂的邪氣。
他用自己和聽雲宗的秘密和他做了一個交易。
修行魔功幾乎要了他一條命,可是沒關系,他有想要做的事情。他要将推他入深淵的人一個一個殺盡,隻要想着這一日,他可以越過荊棘,剜出心肝,敲出骨髓。
阿蕪第一次來拜見他時很緊張,進殿左腳拌右腳,陳栀笑他呆鵝,冼清塵笑不出來,隻是問他,願不願意留在不二宗,留在他身邊。
阿蕪還是重複:“我會救你,我會救你……”
沒有人能救誰,唯有自救,可他不願自救,他沉溺在複仇的快感之中。直到那日走火入魔……
怎麼能忘了呢?冼清塵不明白,怎麼就忘了……
他在嘈雜聲中醒來,陳栀在外頭呵斥弟子,開口才知自己半啞:“陳栀……進來……”
陳栀闖門而入,跪倒他面前:“尊主,你傷得重,不要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