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痛苦之事不過心死。
最快慰之事不過心死。
楚回舟放了手,站起身,居高臨下睥睨他,寒翎劍發出微妙的劍光,劍鞘之上更攀上霜雪,隻感四周又冷了許多。唯楚回舟屹立不動,黑漆漆的眸子陌生至極,如同沉淵中一種平靜注視,光是被看着都毛骨悚然。
“師父,這是我最後一次叫你師父,你我的師徒之情有如此簪,從此恩斷,唯有做仇敵。”
楚回舟這次決絕,頭也不回地走下石台。
冼清塵張了張口想說話:“诶——”毯子,毯子還沒給他拿走……
突然一道恐怖厲光,他身上的數層毯子都化為烏有,隻留下他掌心的一束狐狸毛,是剛才揪下來的。
啊,一條也不給他留……
罷了,他目的達成,終于趕走了他,他求之不得。
腳步聲離開,冼清塵扯開錦袋,掉出險些化為齑粉的木簪,突覺眼角異樣,擡手一揉才發覺一滴冰珠子。
楚回舟邁出地牢,已是耳畔清風徐過,塵雲子驚奇瞪他,覺他步履輕盈,目光堅定純粹,好像變了什麼,問他“裡面發生何事?”
楚回舟淡然笑道:“弟子一樁心事終了,從此可以靜心修習,不負師尊飛升之望了。”
冷呐。
冼清塵實在捱不住了,站起來沿着石台走,希望借此讓自己的身體恢複恢複知覺。
他本來睡得好好的,偏偏楚回舟給他蓋了會兒毯子,得到過溫暖後怎能再忍受得了寒冷,如今飕飕的冷氣往他骨頭縫裡鑽,好像再不動彈,就要變成冰雕了。
他小時候喜歡雪。
經常在小院裡把樹叢間的積雪都集起來,蒙在淺口的小碗中,倒過來就是一個小小雪山。
阿姐彼時坐在廊下烹茶,她不像他,年紀還小就已經老成持重,溫聲喊他快回來。
冼清塵于是放下捏緊的雪球,小手凍的紅彤彤,他當時穿夾絨的天青色小襖,毛領子磨在臉頰,溫暖舒服得像抱了隻小貓。
他嗒嗒踩上廊階,阿姐來捂他的手。
冼清塵知道他與阿姐長得很像,都是瓜子臉大眼睛,唯有眼睛顔色不一樣,阿姐的要淺上許多,不像尋常人的黑眼仁。
“清塵,你體弱,當心受寒又要吃藥。”阿姐道。
“不會的,我現在可強壯了!阿姐放心,我會保護好你的!”
童聲稚氣不堪回首,冼清塵再走不能,低頭一看,才發現那根鐵索已經到了頭,隻好原路折返。
這根玄鐵鎖可以用來壓制靈力,聽雲宗也是下了血本。
他走走停停,總有往事忽現于腦海,不再是那些痛苦的片段,而是美好的。
聽雲山脈地處内陸,小時候從話本故事裡聽來各種地方。
他有次突發奇想要去看海,與阿辛偷偷溜出家門,被族中的長輩逮了個正着,屁股抽了十下,阿辛也要被罰,他攔着不讓。
男子漢做事一人當,阿辛該受的那二十下于是也打在他的屁股上。
他晚上痛的眼淚啪嗒啪嗒直掉,阿辛也守在床邊掉眼淚,但他除了痛,心裡卻很高興,因為他有了保護别人的力量。
他與阿姐都不能踏出宅邸,可宅中也有年齡相仿的玩伴,所以他從沒有感覺到寂寞。
他們夏日裡捉蟬聽雨,冬日裡賞雪取暖,最無憂無慮的童年。
那時候真好。
許是因為眼前路已經走到了盡頭,所以他才過于頻繁地憶起舊時光,往事可回首,前者不可期。就盼着楚回舟下手可以利落點了。
等冼清塵在自己記憶中反刍品味到八歲,地牢又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冼清塵冷嘲熱諷:“越掌門怎麼親自來了?毒又深了吧?”
陰影中的人邁出光影,越河君竟空手而來,連佩劍也沒帶。
“冼清塵,我來,是想告訴你當年的事。”
“當年的事還有什麼好說?我不想聽。”冼清塵拉過玄鐵鎖,甩在自己身後。
“可你總要知道原委,知道真相的人都已經被你殺死,隻有我能夠告訴你。”
“然後給你解毒?休想。”
出乎他意料,越河君搖頭:“你被仇恨蒙蔽了雙眼,隻知後果,不知前因。種下惡果的是冼家長輩,你與你姐姐也隻是試驗品。”
冼清塵臉上無悲無喜,難道他要說他恨錯了人,他們就什麼錯也沒有嗎?
“冼家修為不進,你祖父早年在我聽雲任藏書閣長老,偷取禁術,秘密煉制禁藥,試圖造出先天聚靈丹心,可是術法錯綜,豈是平凡修士可以做到的?結果術法出現纰漏,你二人的體質便由此而來。”
“可殺我之人,殺害我阿姐,殺害阿辛之人是你,是你們!什麼大義,不過一群僞君子,若正道都是君子,我與阿姐的體質又有什麼威脅?讓我們做平凡人不好嗎?讓我們離開聽雲不好嗎?”
越河君正色道:“冼清塵,你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聚靈丹心,哪怕是我,也動過一念,我無法保證你們離開聽雲,會引起怎樣的軒然大波。”
“冼長老讓你攜丹而逃後放出消息,我們都去追你,實則,你被騙了,你體内的那顆并非聚靈丹心。”
冼清塵一愣,險些站不住腳。
越河君道:“你少時便體弱多病,他們這麼做,隻是一個障眼法,留下真正的丹心,而你,自然是被放棄的那個誘餌。”
耳鳴聲陣陣,冼清塵合上眼,覺天地旋轉不可停止,絆倒鐵索,怔怔跌在地上。
“不用說了……不用說了……”
越河君還要再說,可冼清塵突然拔高音量止住他:“我說了不要再說了!我隻信我自己!我沒錯!我殺你,我殺你們,隻是為我報仇!為我阿姐,為阿辛!别的都與我無關!”
他陷入了自己長久以來的執念中,神色癫狂,玄鐵鎖咯吱作響。
越河君背手,歎了口氣。
“無論如何,你做下諸多罪孽,經過仙門商議,今日是你的死期。仙門百家都在外面,我會帶你出去。”
怎麼這麼快?冼清塵不可置信:“今天?方才楚回舟不是還來過?”
越河君道:“那已經是五日前的事情了。”
五日?五日!
這裡永無黑夜,時間的感知一點也沒有,他以為隻是五個時辰,怎麼會是五日!
“隻是出去前,還有一個人想見你。”
冼清塵不假思索:“楚回舟?”
越河君轉身,什麼也沒說。
陰影下,一人蓮步輕移,緩緩出現在了冼清塵視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