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其短褐衣着,正是李墩所遣來的尋橦健奴。
還以為此人正在偷懶,郭婉遂行至跟前。
此人察覺到郭婉的審視,急趨而前,匍匐于地,恭謹而言:“下仆乃教坊尋橦馬椒,特候女史垂詢。”
馬椒年近不惑,體态豐腴,憨态可掬,然小目閃爍,暗藏機敏。
“汝之同侪尋橦皆勤于稼穑,何以獨汝一人逸于勞作,在此偷安?”郭婉沉聲诘問之。
因緊張之故,馬椒面頰滲汗,似欲言又止,終鼓起勇氣,輕聲禀曰:“女史明鑒,仆雖非躬耕之人,然近觀天象,似有蝗災之虞。”
蝗災?
郭婉聞言,初則愕然,繼而沉吟,神色驟變,目如寒星,直視此憨厚而富态的尋橦健奴。
馬椒亦暗自窺視郭婉反應,見其色變,初時松一口氣,旋又見其眸中兇光隐現,心中不禁一凜。
複又匍匐于田間,悶聲說道:“下仆實不敢欺瞞女史,此言出于肺腑。”
郭婉閉目沉思,後院之中,氣氛随之沉郁。
須臾,她才緩緩啟口,說道:“吾以善言相勸,奈何汝反以危言相恐乎?”
見馬椒仍舊一副堅信蝗災将至的神色,郭婉又問道:“君何以斷定将有蝗災之患?”
漢末确實天災人禍交相疊至。
桓帝之時,戶口殷盛,編戶盈五千萬之衆;
迨至三國鼎立,生民凋敝,僅存七百六十七萬,不及昔日之什一。
千裡之地,寂無雞犬之聲;
百裡之途,罕有行人之迹。
殺戮屠城,頻仍不絕;強征壯丁,以供軍旅。軍閥肆虐,刮地以盡,橫征暴斂,以供戰費。
人禍往往伴随着天災。
九州之内,烽火連天之餘,而瘟疫流行,蝗蟲蔽日,地震頻發,大雪封路,洪水滔天,幹旱連年,台風肆虐,種種災禍,紛至沓來。
基本上漢末三國的每一年,都有天災發生。
馬椒既言蝗患,其實,郭婉心中已信其大半。
婁圭聞馬椒所論天文異象與蝗災之關聯,面色驟變,心中暗自忖度,此等言論,實乃荒謬不經,恐為嘩衆取寵之辭。
遂心生不悅,欲逐客以正視聽。
“教坊尋橦,何以妖言惑衆?”
“天文之事,玄之又玄,非吾等所能輕易揣測。此等預言,未免過于聳人聽聞,恐引起人心惶惶!”
“汝還是先歸教坊,靜心研習,待有确鑿證據,再行禀報不遲!”
婁圭邊說,邊把馬椒往屋外趕去。
馬椒見狀,心中雖有不甘,卻也知婁圭性格剛直,難以輕易說服,遂深吸一口氣,正色道:“婁兄此言差矣。”
“天文之道,雖深奧難測,然古來聖賢,皆能仰觀天象,以知吉兇。今我持家父遺著,所言非虛,且有田間蝗卵為證,豈能視為荒謬?”
“若因一時之疑,而錯失預防之機,待蝗災真至,悔之晚矣!”
郭婉見狀,即止婁圭,謂曰:“且慢,聽彼細述其由。”
于是轉問馬椒曰:“汝既言将有蝗災,試言爾何以知之?可有他證?”
馬椒聞其言,神色自若,緩緩自袖中抽出一卷古樸竹簡,輕置于案幾之上,說道:“此乃先父遺澤之《天文志》殘卷,詳載寰宇間古往今來天文異變及其所兆之災禍。”
“下仆不揣鄙陋,曾潛心研摩,驚覺今歲星辰運行之态,竟與卷中所載預示蝗災之征候不謀而合。”
“方才,下仆并非耍懶,而是仔細觀察田埂之間,發現确實有蝗蝻蠕動之景,此又為一确鑿之佐證矣。”
婁圭聞言,面露惑色,訝然問道:“令尊竟是深谙天文曆法之道之高人?”
郭婉于旁,聞“天文志”三字,心念電轉。
憶及伏波将軍馬援之侄孫,才名遠播之将作大匠馬嚴之子馬續,自幼穎悟絕倫,好學不倦,遍覽群籍,尤精于天文曆算之術。
更蒙鄧太後垂青,受命為《漢書》增補《天文志》之偉業。
觀馬椒姓氏,兼持此書,莫非竟是馬續之後裔乎?
但是,通曉曆法天文之士,往往備受尊崇,非等閑之輩所能及,其境遇自當不凡。
理應不會混的這般差才對。
怎麼馬椒卻淪落于教坊之中,操持尋橦之藝。
但其身世之謎,此時并非郭婉能夠深究,當務之急,乃在于其所言之蝗災。
郭婉遂細審竹簡,字裡行間,古意盎然,複思及馬椒所言蝗卵初現,心中疑慮漸次消散。
乃颔首言道:“足下所論,實乃切中要害。此事關乎國計民生,非同小可,萬不可等閑處之。子伯,吾等須盡早收割冬麥,早為綢缪,以防蝗災肆虐,損我根本。”
言畢,三人相視,目光中皆含凝重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