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面的他,低頭專注看文件時,眉頭是下意識微皺的。他做事極為專注,不跟她說話,也不看她一眼,一頁頁地翻着迅速浏覽,像是完全察覺不到她的存在。偶爾用筆标注,他力道頗大,在紙張背面留下一道印痕。
孟思遠好像也無需考慮如何面對他的問題。他往那裡一坐,沉穩的氣場,就讓人跟着迅速進入工作狀态,毫無雜念。她沒有說話,拿過他翻完的紙張,看着圈出的地方,細想着原因。
不會等着他解答,問也隻能問出經過思考的聰明問題;就算沒覺得有錯,但她必須将自己的邏輯講清楚。
孟思遠都還記得,剛畢業工作時,一旁同為實習生的同事,估計想表現自己的好學,主動向高一個級别的領導請教問題。早忘了提出什麼問題,當場就被那個領導訓斥了句,提這種不經過大腦思考的問題,你不會覺得自己很可愛吧?
罵的是别人,當時的她卻一同尴尬了,她的水準也沒高到哪兒去,頂多是膽小,隻會問mentor,而不是領導。印象實在深刻,她那時就引以為戒,不要提蠢問題。
下午的會議上,肖華隻大緻掃了眼,此時仔細看了遍,翻完最後一頁。擡起頭時,他就看到離他極近的她在認真看着文件,她下意識地咬着嘴唇。而她像是察覺到了自己的目光,看向了他。
肖華沒有多說什麼浪費時間,“來說下問題。”
孟思遠的神經高度緊張起來,“好。”
他一個個問題地同自己過着,高密度的内容輸出,業務邏輯極其清晰。幾乎沒有任何的表情與語氣,顯得嚴肅而強勢。然而她卻絲毫不在意這種表象,她隻在乎他的輸出與邏輯,自己同樣是如此,太過專業地讨論工作時,沒了上下級的分别,隻有邏輯是否行得通。她自己沒做什麼語氣管理,會直言不諱地表達自己的想法。
這是他倆第一次談論工作,孟思遠很微妙地發現了他在談論業務時,甚少使用命令來敲定一個決策,說服他人,幾乎是刻在他本能裡的東西。
身份與位置都是表象,重要的是一個決定、一份協議、一筆交易能落地實行。過程中必然有堅持與妥協,而動用邏輯和策略,說服他人,是一種必然的手段。
如果不是足夠堅定,就會在無形中被他牽着走,然而對于自己不認同的點,孟思遠還是無法輕易讓步,“我認為在這個點上,你的邏輯行不通。”
肖華看着她,“哪裡行不通?”
孟思遠從桌上随手抽了一張紙,正面是廢棄的方案,她翻轉到背面,再拿過他手中的筆,簡要列了關鍵結點,講述着自己的思考路線。
人的本性可以算得上是不喜歡被否定,然而在肖華這,他對自己足夠自信,若能将他說服,他對這個人都會多一分欣賞。一味的順從與毫無自己的原則,根本無法得到他的尊重。
與平日相處時甚為柔軟的她不同,工作中的她幾乎是毫不退讓。她很聰明,知道即使面對的是老闆,她也不該退讓。這是她的業務,她必須負全責。
他敏銳地嗅到了同類的氣息,不同的是,他們最為相同的那一部分,被她藏得很深,可能她自己都尚未察覺到。
自己也會有盲點,在矛盾的這一點上,肖華認同了她的想法。那一瞬,他看到了她眼神中藏着的得意神情,甚是可愛。上一秒還是專業而強勢,下一秒就幼稚地表現出赢了他的開心,搞得他也想幼稚地捏疼她的臉蛋。然而他的職業感,讓他沒有表現分毫,繼續推進着下一個問題。
夜晚的辦公室裡,燈火通明,那扇窗依舊開着,與敞開的門流通着,為屋内換來新鮮的空氣。辦公桌前的男女在讨論着工作,女人時不時地在随手找來的白紙上簡單地記下幾筆,男人看着她的記錄,又補了一個重點提醒她。
他們看起來極為有默契,配合感極佳。然而若是不知情者誤入了這間辦公室,看着彼此說話時的強勢态度、面無表情的冷漠口吻,毫無親和力可言。還隻有專業問題的讨論,一句閑聊都沒有,甚至笑容都欠奉,心中已下了判斷:他倆有矛盾。
主要的問題讨論完時,孟思遠内心松了口氣,跟他工作挺累的,大腦瘋狂高速運轉,必須随時跟得上他,是腦力,也是體力活動。
她瞄了眼電腦屏幕上的時間,頗為高效,一個多小時,就初步搞定了。當然,她事後的工作是大量的,這一份方案,幾乎大半都要重做了。
卸了力後,人沒了緊張感,反應都有些慢。她沒顧上跟他說話,收拾着散落在桌面上的紙張,整理了擺放在面前後,工作的慣性仍在,又順手解鎖了電腦。
肖華起身去關了窗後,回來就見她對着屏幕,在敲擊着鍵盤,像是将他無視了一般。
“你不吃晚飯?”
孟思遠擡起頭看他,“我想把剛才的重點記一下。”
“走吧,忘了就問我。”肖華看着她,“我今天隻吃了一碗面,陪我去吃點東西?”
他都如此開口,她沒了拒絕的理由,點了頭,“好。”
孟思遠關完電腦,拎了包起身時,他已經幫忙拿了她的大衣外套遞給她,她從他手裡接過,“謝謝。”
見她如此禮貌,肖華沒說什麼,跟在她身後關了燈。出了辦公室,走在沒開燈的過道上時,他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她沒有掙脫,也沒有如往常那樣與他十指相握。
在光線甚弱的過道裡,一對衣着正式而光鮮的男女牽着手,卻是沒多少表情。
快走到樓梯間時,她甩開了他的手,與他拉開了距離。彼此一句話都不講,隻像是單純的老闆與下屬。
一路無言地坐上他的車,系上安全帶後,孟思遠就拿出手機,打開記事本,剛才讨論得很深,有些一閃而過的念頭,就算無法落地,也最好是在遺忘之前記下。
肖華開着車,掃了眼旁邊的她,她埋頭看着手機打字,一句話都不說,“你有水嗎?”
“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