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王面色微愠,手中的茶杯被捏的嘎吱作響,“難怪老四今日那般開心,竟還向我舉杯,原來是等着看我出醜。”
第二天一早,明月便來到了春滿樓,不過她未走正門,而是爬上了瑤川屋東邊的窗。
人還在窗口挂着,正對着的房門忽然被人打開了。
瑤川見她做賊似的蹲在窗沿,先是一愣,而後随手“啪”的一聲把門合上了。
隻聽得他在門外說道:“真是抱歉,昨夜忘了關窗,半夜竟讨得隻野貓在屋裡頭鬧騰,今早又起的匆忙還未來得及收拾,唯恐失禮,不能請莺莺姑娘進來試妝了。你且在這等一等,我将那脂粉取給你。”
而後他推門進來,看也沒看明月一眼,從妝台上抱起個匣子出去了。等莺莺走遠後,他才進門上了栓,抱怨道:“你倒是膽大,一大清早來爬窗子。”
明月拿起桌上的小罐舉給他,“這個落了。”
“這個可是玉肌膏。”瑤川伸手接過,“下了料的,亂動小心手上生瘡。”
聞言,明月連忙在衣擺上胡亂蹭着手,若得瑤川在旁笑話,她還一臉懵,“怎麼了?”
瑤川微微搖頭,拿過凳上的團扇,坐下來講起了十多年前的故事。
那時,李大成還受雇于東城的一戶錢姓人家,他身手不錯,被主家聘作護院。
錢老爺妻妾成群,兒女衆多。時值錢家四小姐錢漫漫行過及笄禮不久,被許給當地另一大戶,金家的二公子。
本來論家世相貌,這兩家也算是門當戶對。可偏偏金二公子是個出了名的纨绔,平日裡吃喝闝賭不說,頭一年還因為強占他人之妻被告上了府衙。
奈何流水的父母官,鐵打的世家族。這事兒愣是被說成誣告,那家男人被活活打死。
這未來姑爺的秉性,錢老爺怎會不知?但為了鞏固世家地位,仍是促成了這門親事。
“等等。”明月打斷了瑤川,“他兩家既然門當戶對,想來實力相當,不做親家也可互相抗衡,何必非要進一家門。”
“明月姑娘啊。”瑤川倒了杯清茶緩緩飲下,“常言說得好,以和為貴。”
這婚事錢漫漫當然不肯,幾番争執未果,便暗定主意要離家出走。她自知完全憑自己的能力,根本跑不出東城,故而找到素日關系較好且武力出衆的李大成,将自己的錢财首飾給他,請他帶自己遠離。
在此之前,李大成已對她暗生好感,聽說她的親事之後,正苦悶煩傷,若是她嫁與一德才兼備的良人,自己心中也會為她高興,可是金二公子的品性……
他告訴錢漫漫此後将面臨的困苦,甚至會落得食不果腹的境地,而錢漫漫深思熟慮後,仍打定主意:逃。
二人于某夜逃離了東城。
錢老爺氣炸了,他擔心自己無法與金家交待,那金家的許諾将化為一紙煙灰,甚至連如今已擁有的都無法維持。
“所以金家還是要壓錢家一頭嗎?”
“那得看怎麼說了,若我手中有你想要的,你不也得乖乖喝了我這杯茶嗎?”瑤川淺笑着,添了杯茶遞與明月。
明月琢磨着,接過飲下,他又繼續講了起來。
正值錢老爺苦惱之際,五小姐錢多多端着一壺安神茶走了過來。她本是見父親苦悶着急,煮了這安神茶孝敬父親,卻不知此刻,自已的命運已被畫定。
再說李大成與錢漫漫二人,遠走他鄉來到一處沿海的村莊。他們假說是無親戚可依,結伴逃難而來的流民,小漁村裡的人熱情心善,便幫他們定居下來,二人也努力學着村裡人的生活方式,融入其中。
此時距錢漫漫離家已半年有餘,一路上李大成對她照顧有加,又老實本分從未有過一絲逾越之舉,她都看在眼裡,心中亦暗暗喜歡上了他。
雖然兩人都按下不表,不過在當地熱心村民的助攻下,兩人還是說清道明,喜結連理。
一年後,他們的孩子李小寶出生了,一家三口雖然日子清貧,倒也樂得安穩。
盡管錢家極力隐瞞,可沒過多久,金家還是知道了:這嫁入自家的不是四小姐,而是五小姐。
金老爺震怒,倒不是對錢多多不如意,而是自己原定的兒媳竟敢逃婚,而錢老爺還敢隐瞞此事,讓五小姐代嫁,這錢府一家人分明是不把自己放在眼裡。
兩家關系很快惡化,錢多多在金府的生活也可想而知,不出幾年便郁郁而終。
對于錢漫漫來說,最幸福的時刻就是黃昏之時,看着海灘上一大一小兩個玩耍的身影。這樣的畫面過于美好,以緻危險來臨之時,她遲鈍了。
沒人知道錢府的人是怎麼找來的,她隻得讓丈夫帶着孩子先逃,自己留下來拖住他們。
“我父親不會把我怎麼樣的,可你和小寶對他而言是外人,他定不會饒了你們。我攔住他們,你帶着小寶先走,隻要你們活着,我們就還能再見。”
此後無數個日夜,李大成都無比後悔當日聽了她的話,哪怕就這一次,自己執意一起離開,或是和她一同留下。
他痛恨自己的愚鈍,竟看不出錢老爺是如此狠毒之人。
深秋,錢漫漫死于亂棍之下。
“那不是他親閨女嗎?”明月憤而站了起來。
瑤川低頭清理着甲面,黯然道:“一個不聽話的孩子,想來是沒什麼用的,不如死了幹淨。”
明月沒有說話,也沒有坐下,瑤川擡頭一看,見她正怒氣沖沖俯視着自己,忙說道:“這可不是我的意思。”
“我知道。”明月坐下歎了口氣,“繼續說。”
錢漫漫的事很快傳到了李大成耳中,他忽然想起了東城那個被金二公子霸占了妻子,又被指誣告慘遭活活打死的男人。
複仇之火在李大成心中燃起,既向錢家,亦向金家。
懷中熟睡的小寶轉了轉身子,将他抱得更緊,一時打斷了他的怒火。此刻,他低頭看向懷中,隻餘悲傷。痛定思痛,他踏上了去往西城之路,決定把孩子先安置到小妹那裡。
然而命運再次捉弄了他,小寶不見了。
那日他醒來之時,草棚裡隻有他一人,他尋遍附近每一寸土地,既無坑洞河流,又無獸痕血迹,小寶向來乖巧從不亂跑,又怎會不見?
定是有人拐走了小寶。于是他将附近村落尋了個遍,直到附近村民的同情與耐心消耗殆盡,将他趕走。
一年過去,他終于明白,自己再也見不到小寶了。
先是抛下發妻,後是弄丢孩子,所有積怨與懊悔在這個冬日爆發。他一拳一拳打向面前的老樹,雙手已是血肉模糊,可他還未停止,似乎這疼痛正是他安慰自己的良方。直至筋疲力盡,他才晃晃悠悠離開。身後,老樹轟然倒下。
不知不覺間,他來到了小寶丢失的地方,那裡的草棚早已破敗倒塌。他無力地跪在那裡,眼淚一滴滴陷進雪中,随後不省人事地倒在了曾經幸福的方向。
等他再度醒來,發現自己在一處破布搭建的營地,雙手已被包紮過。
是一群來朝布道的阿波茨人救了他。
故事到了這裡,瑤川沒有繼續說下去,像是想起了什麼重要的事,沉默了好久。
眼見他沒了下文,明月又連忙追問:“後來呢?”
他回過神來,轉過頭看了一眼明月,繼續說道:“後來他跟着那些阿波茨人來到了中都,成了個混子。“
“就這?他沒有回去報仇嗎?”
“他不曾提過。我說與你聽的故事,也是花了很長時間一點點從他口中拼湊出來的,你聽聽就好,不必全然當真。唉~你不知道,有些話他三天兩頭反複說,我耳朵都要起繭子了。”
瑤川伸手摸了下耳垂,似乎那裡真的長出了繭子,“可誰讓他大方呢,又很少動手動腳,隻來買醉訴愁。不過說來,他也很久沒來光顧了。”
明月有些失落,她往日讀到的故事總是惡有惡報,而這個故事結束得匆忙,不算是有結局的好故事。
看她面帶不滿,一副被負了心的模樣,瑤川停下手中揮動的團扇,岔開了話:“料想你有些功夫在身,沒想到昨晚竟親自行事還順利逃掉了,看來功夫了得。”
“所以,你原本覺得我必定被抓?還是會被就地正法?”
“倒也不能這麼說。隻是追你而去的那位,功夫可不低。”
風途嗎?說起來明月還沒和他交過手,有機會定要讨教讨教,“你認識他?”
“你可是要打聽他的事?他便宜些。”
明月搖了搖頭,想着還不如親自去問他來的實在。
瑤川莞爾一笑,湊近了她,小聲道:“李大成背後,是甯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