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姚宜蘇的天賦異禀,同為華氏所生的二郎姚宜若就顯得遜色多了。但露微深知,二郎不過是晚出生了六七年,趕上了家道中落,卻沒輪得上為家中出力。自小隻被教導好好讀書,不要給家中添麻煩。因此,也就養成了一派溫良謙和的性情。
至于姚宜若之妻,則是他的老師,國子監四門館博士楊獻的長女。楊家也非豪門,卻是難得的清貴儒門。國子監多的是世家子弟,姚宜若的出身隻堪陪末座,但楊獻肯把女兒許婚,也正說明了這個學生必有過人之處。
楊氏既有家學淵源,便也出落得娴靜知禮,清雅脫俗。自兩年前嫁到姚家,不但與姚宜若志趣相投,十分恩愛,竟也能對露微毫無俗見,主動結交。
露微受罰時,常是二郎擋在前面;露微傷病時,也是楊氏守在榻前;每年的九月初三是露微生辰,他們甚至會從五月起就開始準備……露微早把他們當成自己的血親了。
“我有錢,我當日嫁妝雖然不多,但一直不曾動過,夠我吃喝一輩子了。”露微說着便把楊氏塞來的包袱還了回去,“算起來,終歸是我受你們的恩惠多,若我還有造化,必有報還之期。”
“長嫂!”楊氏含淚搖頭,纖細的身軀禁不住顫抖,“你哪裡還有錢!你把嫁妝都給了雪信,還當我們都不知道嗎?!”
聽到“雪信”兩個字,露微驟然失色,驚詫之際卻避開了目光,“總之,我可以活下去。”
說完,露微決然轉身,任憑二人呼喊,隻一步快似一步。
……
不等露微的身影消失,二郎夫妻已被華氏遣人拉了回去。華氏就站在前庭中央,如塑像般望着他們走近,甫一開口,卻是先喚楊氏:
“淑真,你是詩禮之家出身的女兒,凡事自應規行矩步,二郎若是言行有失,你也該提點規勸,方是為妻的本分,懂嗎?”
楊氏原是預備着一通責備,不料隻是如常的教導,但顯然又沒那麼簡單。她心下琢磨,覺得事已至此,萬不可再火上澆油,便順從道:“息婦明白,還請母親放心。”
楊家這門親原就深合華氏心意,故而華氏待楊淑真由來寬容,更無責罵之事。叮囑過這一句也就罷了,目光重又回到兒子身上。
“母親,兒何時言行有失了?就因為我送了送長嫂?”
姚宜若眼見母親瞥向自己,搶一步反問起來,面貌是恭敬的,卻暗自擰着股勁。楊淑真一聽便覺不對,連忙扯住他的袖子細聲勸阻,卻無用,反被丈夫拉到了身後。
“二郎,母親的話你也不聽了?”
在長子的光芒之下,華氏眼中的小兒子總是文弱之态,年紀尚輕,也不足擔當,為宋露微哀求擋罰是有的,卻從沒有這般近乎質問的神态。她驚訝,也自然怒從中來。
“那賤婦既已被逐,以後不許再如此稱呼!”
姚宜若深吸了口氣,袖下雙拳緊握:“兒自幼苦讀,母親亦教兒效法聖賢,要做君子。可如今,兒是該聽母親的,還是聖賢之言?聖賢說,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想要保全自己,必要先存助人之心,若凡事隻知趨利避害,則其禍不遠矣!”
“夠了!”這番話字字如利刃,華氏根本聽不進去,她讓兒子潛心讀書學理,難道是用來忤逆父母的?“你才有多少年紀,知道什麼輕重?聖賢的道理又豈是你這般胡亂曲解的?!還不與我跪下!”
姚宜若已經豁出去了,胸中積壓了三年的話,就是背上逆子的罵名也壓不住了,“母親,兒是年輕,資質驽鈍也遠不及阿兄。”他緩緩跪下,腰杆卻仍筆直,“但從前許多事,兒還是清楚的。”
華氏氣得臉色泛青,手擡起又放下,倚靠兩側侍女才能強撐姿态。
“兒知道,自父親卷進那件案子染病不治,家道艱難,母親吃了很多苦。如今好了,竟都忘了?當年的情形,就算阿兄有踔絕之能,也沒幾家願意結交,不過是談論他的相貌,看個熱鬧。是趙家,唯有趙家不棄,還肯遵照父親遺願約定婚姻。母親那時不但願意,更是歡喜的。趙家本是仕宦名門,伯父乃是吏部天官,就是有了這樣的親家,那些艱難時日才好過些的吧?”
“你的意思,我姚家都是仰賴趙家庇護才得以纾困?你眼裡究竟還有沒有我?!那賤婦并非趙家之女,他們敢隐瞞身世嫁女,便也算不得什麼積善之家,為娘做主休了她更是名正言順!”
“身世豈是她能選的?這分明就是母親的偏見!況且母親早就不喜歡她了,何以到今日才休棄?不就是因為趙家被貶,她徹底沒了倚仗?此等落井下石之舉就真的名正言順嗎?”
“好了二郎,别再說了!快向母親賠罪!快啊,我求你了!”眼看母子間的争吵愈演愈烈,每一句都讓楊淑真心驚肉跳,在事情完全失控之前,她隻能拼盡全力摁住二郎。
“啪!”
一記重重的耳光響徹空蕩的庭院,這是姚宜若有生十八年來第一次被母親責打。五指紅印凸起在白淨的臉頰上,卻也沒能撼動他的身軀。
“你可知錯?!”
姚宜若良久不答,隻是向華氏端端正正地磕了一個頭。
……
街上的鼓聲陣陣傳來,天色漸沉,鹹京很快就要宵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