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府的花園裡新布置了一批假山石,其山形走勢不似尋常,是仿照南營州的一座名山精心雕磨而成。此山名叫蒼梧山,相傳是舜帝南巡時臨幸過的。
李元珍回京後甚少出門,常在山石間設席寬坐,除了幾個親從,便無人再敢随意攪擾。
“大王好手筆,隻是這蒼梧之山,乃是帝舜崩逝之地,将其置于庭院,是否不太妥?”
李元珍和衣閉目,半卧席上,早已聽得腳步聲,再聞話語,隻是一笑,緩緩起身,輕理衣襟,說道:“崩逝之地也是帝王陵寝,且舜三十被堯征用,享帝位五十年,是長壽之君,有何不妥?”
來者這才從山石上收回目光,取下面具,向李元珍一拜:“舜帝乃古昔聖君,大王久居南州,沐聖君氣象,自得聖君庇佑,大事可成。臣杜石羽先恭賀大王了!”
李元珍向他揮了揮手,示意近前坐下,笑意悠然,“說正事吧,外頭又有什麼動靜了?”
杜石羽自不會無事而來,說道:“有些事想必大王已經聽聞,謝道元如今執掌吏部,有選官動封的人事之權,又有皇帝暗中支撐,可以說是權逾宰相。前日他上書彈劾了舒正顯,以及當初合力扳倒趙家之人,但卻不是以趙家事為由,隻說他們沉溺豪奢,私德不檢,皇帝至今也尚無動作。大王以為該如何應對?”
既找準了當初都是哪些人做了趙家一局,卻又是不提真相,如此明暗交錯的手法,李元珍熟悉得很,說道:
“當初我收到消息,知道晏令白将要統率金吾,便用舒正顯試了趙維貞一次。然則,趙維貞常年耕耘,手裡握着姚炯這條線,早就不能留了。但沒想到,我那大侄子竟把他送到了零陵,就讓我不能再動他了。再後來,謝道元也從揚州來了,這一文一武不容小觑。”
這些前情,杜石羽無不知曉,點頭道:“趙維貞走後,大王想把舒正顯推到吏部的位置,可舒正顯與大王的關系明擺着,所以皇帝才會緊接着調來謝道元。皇帝不用鹹京的朝臣,一文一武都是各有來曆,大約也是早有準備,看來真是要對付大王了。”
李元珍頗是感歎地一笑:“我這個大侄兒啊,即位以來一心偃武修文,崇德尚禮,一個國子監祭典弄得天下皆知,不就是在警告我不要心存不敬,要謹守君臣之禮麼?他要是不想對付我,又怎會同意我回京呢?而且我一上表,他就緊接着放回了趙維貞,還小心翼翼讓趙家父子分開回京,前後都做得如此真實,滴水不漏。”
說了這麼多,杜石羽還沒聽出李元珍下一步的安排,便還是問道:“大王既對皇帝甚是了解,必能想出反擊的好法子,還請大王明示,下臣也好及時聯絡朝中力量為大王效力。”
李元珍不急不緩,細細地品嘗幾口茶,才道:“快二十年了,國家無事,他耐不住了,我也不想繼續耗下去。但是,跟他打交道得用他的路數,不能動刀劍,而要跟他玩修德的遊戲。”
這一點杜石羽倒明白,若是想動幹戈,起兵奪位,李元珍不會勢單力薄地來到鹹京。況且,他追随李元珍多年,似乎也沒見李元珍在兵權上動過心思。
“‘修德’二字總被皇帝拿來做文章,難道大王也要用這兩個字做皇帝的文章?”
“朝堂上明槍暗箭總是他占優勢,那我就退而求其次,另辟蹊徑咯。”李元珍說着,目光中升騰起一種别樣的快意。
……
到了下職的時辰,吏部南堂内的官吏們陸續停了手中公務,紛紛起身,準備離開。
趙啟英因正拟着書稿,晚了片刻才擡頭,便要歸置案上卷冊,不料案旁忽有同僚經過,衣袍帶動,将一摞書冊全部撸到了地上。
“等等!”
趙啟英原沒在意,可路過之人頭也不回,竟毫無歉意。可他雖将人喊住了,這位同僚卻是一臉讪笑:
“怎麼了?我又不是故意的。趙啟英,你我同品同階,你有什麼資格對我大喊小叫的?還以為吏部是你老子當家呢?”
自回京以來,趙啟英本就為不能官複原職而耿耿于懷,到任吏部的這數月也不大與人交往。尤其是對面這人,就是個刀筆小吏出身,哪裡入得了進士出身的趙啟英的眼。
然而,趙啟英也正是因為身邊多是此類人,心中郁悶不平日漸加深,于是他更被激怒了:
“你不過區區狗鼠之輩,雕蟲吏能,焉敢與我同論?!”
這人卻更笑出聲來,走近了兩步,彎腰拾起一卷書冊,在掌中輕拍,說道:
“我是不如你二十二歲就高中進士,可今科狀頭才十九歲,你早就被人比下去了!還裝什麼裝?就算你老子如今位列一品,也不見帶上你也風光風光,倒是你那妹子還能跟去侍奉太子。可見啊,與其生個兒子位列朝堂末班,倒不如生個好女兒能朱衣伴駕呀!”
往日不起争執也就罷了,可一言起來,便句句都戳在趙啟英的痛處,他再也無法忍受,奪過那人手中書冊便要拳腳相加——
“住手!”
趙啟英揚起的手還在半空,就被門外迅速沖進來的人一把抵住了。他轉臉一看,卻是楊君遊。
“皇城禁内,吏部官署,你們在幹什麼?!”
楊君遊是員外郎,品階比南堂衆人都高,值房也不在此處,正是聽聞趙啟英與人起了争執才匆匆趕來。于是,看熱鬧的人都一時散了,就連那挑釁之人也适時地關了腔,潦草拜了一禮,走了。
“楊員外是特來訓教下官的嗎?”趙啟英略散了散氣,蹲下身一冊一冊拾撿書卷,“還是特來看下官的笑話?”
楊君遊頓了頓,皺起眉頭,也蹲下來幫他拾撿,“開明,你我之間不當如此。”
二人是同庚同榜的進士,早年也有交情,但趙啟英性情高傲,而楊君遊為人謙和,加之入仕之後境遇不同,彼此就疏遠了。所不同的是,楊君遊始終惦念着昔日的情誼。
“楊員外若無其他吩咐,下官便先告辭了。”一時收拾完畢,趙啟英仍是淡淡的,低着眼簾,也不正視。
楊君遊歎了聲,伸手拉住趙啟英,“開明,你何必在意那些故意激怒你的話?豈不正中小人下懷?吏部原是趙太傅主事,陛下将你複官于此,定有用意,焉知你不會再得重用?”
趙啟英冷冷一笑,用力抽開了手:“兄弟不知,咥其笑矣。楊員外,若你将來也落得和我一樣的境地,希望你也能安然高坐!”
楊君遊不知再說什麼。
……
自東宮回來,時辰尚早,又逢晴好天氣,露微便想起書房裡的書冊經曆去歲家難,一直不曾整理晾曬,便帶了雪信丹渥一衆侍女,在府上最寬闊的前庭裡鋪開竹席,曬起書來。
侍女們隻管搬運書冊,露微便在院裡按名目整齊列開。原本四下安靜,隻有書冊翻動之聲,但不覺中,風聲夾帶着些許雜音,徐徐吹到了露微耳内。
露微便擡頭循聲,倒不難見,就是院側連廊下坐着與侍娘閑打牙的長嫂朱氏。
“父親得了個一品太傅,她也封了個五品女官,風風光光的侍奉太子,可夫君卻還是不能官複原職,想到這裡我就來氣!你說,父親怎麼也不幫幫自己的親兒子?反把個野丫頭當寶貝!”
“夫人莫要生氣,那丫頭隻不過是個丫頭,說好聽了叫女官,實則就和家裡的小婢一樣,是給太子端茶倒水的罷了!”
“說得也是!哈哈哈,太子不過是個十歲的孩子,她就是去帶孩子的,有名頭的保母罷了。對了,她原在姚家不就抱着個庶女不放麼?她就是天生喜歡帶别人的孩子!”
朱氏主仆二人說得忘情,絲毫不覺露微已悄然站在身後。露微也聽明白了,不急也不氣,忽一跨步,插進了二人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