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說着說着,話裡都帶上了一絲哭腔。
杜筠原以為,楊昢會震驚或憤怒,但他沒有。他沒有什麼反應,隻是很平靜地坐在那裡,帶了一絲哀憫,認真地聽她将來龍去脈說完,而後問出一句不相關的話來:“這一路走來,我待杜姑娘如何?”
杜筠被他這麼不明所以地一問,忽然心虛。
自己不知不覺間,已他走得太近了些。而楊昢這一路而來,又确是幫過她一次又一次。
這天底下哪有無緣無故的付出。她不是不明白,也不是沒有動搖過。可他身份那樣特殊,她也尚未理清自己的那些千頭萬緒,如何再敢将他卷入其中?
她不敢應答,隻是沉默不語。
“杜姑娘甯願一人面對這些,也不願意早些告訴我?”他似是氣不過,面上又是掩不住的失落:“姑娘說的信我,隻是為哄在下高興罷了。”
“并非如此。”杜筠不知為何,看不得他委屈的樣子,想辯解一番,卻又沒什麼底氣。
“隻是我與裴公子都覺得,覓梧公子該遠離這些是非。”越是說到後面,聲音越是小了下去。
“可我早已在是非之中了。姑娘甯願與裴兄聯手,卻也不願将真相告知我?”他聽杜筠說這話,竟來了氣:“在下是不似杜姑娘那般江湖意氣,也不如裴兄那般四方通達。可我在出身肱骨之家,也不是涉世未深的孩童,我自認應該知道,是誰想殺我。”
他不明白為何總是這般,當年舅舅被貶,全族死于流放途中,母親也是三緘其口。
如今他自己被一路追殺,他們竟還想讓他置身事外?
他們都自以為是在保護他,怎就認為他願當這個糊塗鬼?
就因有明昭在身旁,就因他阿爺是太子?他們是不是覺得,自己就可以蒙上雙眼,無事無災安穩順遂過完這一生?
笑話。
“不論在長安如何,如今在下隻是絲綢使。孤身在外,與杜姑娘沒有任何分别。姑娘若是當真為着在下好,便不要再讓我做一個耳聾眼瞎之人。”
他話說得平緩、鄭重。哪怕紅了眼眶,繃直了身子,卻也還是坐在那裡,未動一分一毫。
“在下,願助姑娘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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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着安努希之事,杜筠與李付二人一早便去若紮的工坊前候着,
二人懷着心事,隻想着待拿了畫像,立即便動身。
若紮卻毫不知情。杜筠昨日說會帶個人來幫手,不曾想竟是個男子。
她原還有些擔心。将艾德萊斯的草繩拆開,加上之後将要花紋對上,是個極細心的活。誰知李付一學就會,手工又細緻,事兒做的又快又好,竟比兩個姑娘的效率更高。
一早上下來,三人已将架子上的絲線都收了下來。随後又用絲線将架子固定在兩側樹上,将絲線鋪開,一縷一縷地整理,将花樣對上,再送進工坊中去。
聽聞每一匹艾德萊斯要用上至少四千多條絲線,而織娘要将對好的絲線一點一點固定在織機之上,最後才開始絲織。
瞧着一捆捆整理好的絲線,若紮算是松了一口氣:“多虧了你們幫忙,這一批絲線總算趕上了。”
“若紮姑娘不必客氣。能幫上你,我們也很高興。”杜筠先是客套幾句,又向若紮告别。說她與覓梧公子趕着日子,晌午後就該啟程往碎葉去了。
她昨日與楊昢商議過,阿裡曼的事暫不宜與若紮提起。隻有二人到碎葉,尋到眉目之後,再遞消息回來。
若紮有些意外:“不再住些日子嗎?”
“就不啦。”二人婉拒:“趕着去碎葉見個人,去晚了隻怕見不到。”
若紮聞言笑道:“那定是重要的人吧。”
“是啊。”
自然是重要的。三年了,她想起便困頓不解。金龜袋、阿裡曼、狄娅、範玉兒、崔四。待她将一切串聯起來,總會弄明白的。
世上的事,總是會有迹可循的。她總會查明白的。
若紮見二人去意已決,就不再挽留:“那二位去了可要小心。邊境之城,聽聞幾十年來混亂不斷,聽聞近來又出了亂子。”
“碎葉城叛亂已定,若紮姑娘大可放心。”
李付忽然沒頭沒腦地接了這麼一句,令杜筠很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碎葉之事,他似乎有所耳聞?
沒來由的,她又想起他昨夜的話來。他依仗康居使團前來,是何處來的自信,能在西域助她一臂之力?
她默默地将這疑問按耐下來。
“沒事的,我們有功夫傍身。”杜筠拿了畫像:“若是見到你阿弟與姊姊,我讓他們遞消息回來。”
若紮謝過。臨行了,又前來叫住杜筠:“姑娘這兩日來幫忙,這些艾德萊斯送給姑娘。杜姑娘的新鋪若是開張,記得來找我拿貨。”
“那就多謝姑娘的心意。”杜筠誠心道謝:“若是新店開張,必來找若紮姑娘。讓中原女子也見見艾德萊斯的美。”
藍天白雲之下,杜筠與李付二人騎馬,與草原諸人道别離去。
天地寬廣,人心遼闊。
杜筠坐在馬背之上,不急不緩與李付并肩,也敞開了心懷:“從前在長安的時候,花花世界,我卻總覺得無趣。可這茫茫草原一望無垠,卻令人心安。”
“杜姑娘似乎很喜歡草原。”那日争執後,李付心中也松快了許多:“多過長安?”
“我向來心不在長安城。”杜筠說着,柔和下來:“大唐萬千河山,困居一隅豈不可惜?隻是有未竟之事,才留居城中。若有上天眷顧的那一日,我便将绮羅齋托付給謝掌櫃。自個兒出去奔走,尋新綢,看山河,像現在這般才好。”
她趴到馬背上,馬鬃中的汗味混雜着青草香鑽入鼻息,馬蹄落地,心跳平穩而怦然。
是未來也是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