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蘭樓裡,萬賴俱寂,落針可聞。
宮闱裡,宴席上,那個順着陸簡昭桌沿掉落的玉樽,散落一地,支離破碎,讓衆人心中都提了一口氣,不敢大呼。
前幾日明儀郡主的及笄生辰宴上,不乏有朝臣群起而論。
明儀郡主當行郡主之職,擇高門而嫁,壤朝臣小家霍亂,全然忘了那條明令,“凡南祈子女,婚事門當戶對,自由無阻。”
令元帝沉着應對,道:“郡主不是公主,是朕妹妹的女兒,朕和皇後的外甥女,婚事照令,若朕的外甥女有看上哪家公子,兩情相悅,朕心可慰。”
曉之以令,動之以情,滴水不漏,一切騎虎難下便迎刃而解,凡是明有利,暗忖弊,郡主自由,旁人自然也自由。
那時衆人心中一口氣提着,半喜半憂,今日依舊。
朝臣昨日喜,家中子嗣便可肆無忌憚;昨日憂,萬一明儀郡主心儀之人不是自家兒郎,白歡喜一場。
今日喜,陸世子不曾對明儀郡主有心;今日憂,故意掉落的玉樽,是否暗流湧動為之解圍。
衆目睽睽之下,陸省和陸簡昭先後起身。
“臣,陸省教子無方,還請皇上恕罪。”
“臣,陸晏,錯手之失,還請皇上恕罪。”
一父一子,一前一後,拱手以禮。
高階之上,令元帝從容威嚴,松弛合禮;令和皇後端莊威儀,舉止有度,二人一同看向尚拘着禮的陸家獨子,陸晏。
令和皇後,名張羨宜,是令元帝的發妻,也是唯一。
華燈順垂,妙挨她身,容華煥發,仿佛珠光寶冠不曾在她身上拓下痕迹,她看着陸家世子,青玉束發,五官清新隽永,身姿端正,禮合乎止,話少言緻,倒是個難得的兒郎。
張羨宜端坐高台,仔細祥瞧,前幾日合宴,她因身子不爽利,沒細細瞧過,如今相看,坊間傳聞不可盡信,流言做不得真。
事事憑心而論才是,若珩兒在陸世子跟前晃上一面,陸世子便求娶,那才是以色視人。
拒傾心,何嘗不是拒權勢;珩兒攪了趟渾水,又何嘗不是拉了陸世子一把,滿都城的高門小姐,不計其數。
女子崇将軍,男子攀權勢,珩兒這麼試探,這下陸世子身邊清靜不少。
可是珩兒——
不能就這麼算了。
失手碎掉一個玉樽,不是什麼大事,但是無人能一直忍受自家孩子屢屢碰壁,令元帝順垂在檀木桌下的手和令和皇後十指相扣,心意互通。
“陸候嚴重了,世子吃醉了酒,不如着下人,引着在水榭醒醒酒。”令元帝的話不容置喙。
這麼一來,趁陸家小兒的東風,令元帝既能借着砰碎的玉樽,沒了衆臣心中欲欲對珩兒婚事指手畫腳,又遂了陸家兒郎本不願在宴席上坐着的心。
衆臣不敢再言。
令元帝還敲了一下東風失儀,幾事齊美,何樂不焉。
陸簡昭從汀蘭樓出來後,身後歌舞不歇,而他渾身舒怡。
随侍是令元帝身邊的柳公公,在前引着他走,亦記得聖上所托。
“世子爺,可否容老奴說兩句。”柳公公彎腰引路,在拐廊處停了下腳,示意陸世子歇腳。
竹簾搖晃,形影交織,月色淺淺照在廊外欄杆上,宮燈照着那抹挺拔身姿,衣玦飄然。
陸簡昭立在外廊柱旁,霜白映了他半個身子,另一半踱在柔光中,如霜如春水,隻見他轉了一下身子,春水潺潺,卻透寒無比。
“柳公公,請講。”聲音淡淡,客氣之中,又不懷心思,仿佛他對聖上要問的話,了然于胸。
柳公公跟在聖上身邊伺候多年,懷不雅心思的人碰到過不少,不懷心思的人也碰到過,陸世子這樣的,今日也碰着了。
能知曉他想說什麼,又能毫不在意他要說的話,陸世子是第一人,可聖上與各位親王盤旋之久,自然不會讓人猜到,也不會是陸世子心中所猜的那句“因何碎盞?”
“世子爺,規在心定。”柳公公弓了弓身子,他是個傳話的,話到即可,事在人為。
那個并非錯失的玉樽,已然錯失,往後如何,還需陸世子自走,介入過多,那都不是自心靜然。
柳公公囑咐完,便告退回到汀蘭樓伺候聖上。
隻剩陸簡昭形單影隻,負手望月,眸中霜華,即是霜華。
長廊下,宮燈裡燃着的燭火無香,而他卻在來風中嗅到一絲别處飄來的淡淡茶香。
他不喜宴席,聖上正好給了他個台階,也不必回宴,索性往宮門走,待他快走出垂花
門時,清幽飄然的香氣中道而止,他的身影離去決絕。
夜漸濃漸深,覆霧藏月,昏陰稀疏,潮濕無邊。
街上除了門戶所挂的紅光綴地的燈籠,形影綽綽,空無一人,各家各戶早早入睡,等着來日日出而作。
城西徐記雜肉鋪後的田野裡,黑影沉沉,幾乎與黑霧融為一體,一抹若隐若現的淺色擱在其中。
檀允珩從宮裡出來,并沒去皇後宮中小憩片刻,她輕功了得,身輕飛燕地過來與衙役一同找尋王政安所要的狗頭。
她過來狗頭已找到,用一個黑布包着,被丢在一旁地上,蟬鳴掩過的喧嚣裡掩過她嘴角輕笑,隻聽她壓低聲,跟身側人道:“把這個狗頭,丢到蘇禦史府上,隐晦點。”
“大人妙啊,我早看那蘇鳴不順眼了。”一渾身上下全黑着裝的衙役,豎起大拇指,極小聲誇贊,“我們府衙裡,就他一個不跟大人一條心。”他身後的不少兄弟紛紛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