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目光從她臉上移開，看了眼她按在椅子上的手，目光向下，落在那團淋了雨水的被子上。

“不好意思，陽台有雨水飄進來，我隻能……不方便的話我……”她想說不方便的話，她就回自己房間去，而他的動作打斷了她的話。

他走過來，扯過被子大概看了一眼，之後丢到地上，随意鋪開，“我睡地上。”他說着又拿過一隻枕頭，随手扔在被子上。

“你……這不太好……”周可沒料到他會這樣照顧自己，想說些什麼。可男人沒有和她溝通的意思，他從床頭櫃上取過相機，就直接盤腿坐到了被子上，背對着她，似乎在專心翻看相機裡的照片。

周可不願再打擾他，默默站了一會兒，輕手輕腳地洗漱過後，就躺到了床上。床上的被子十分幹淨柔軟，她突然想到這是夏末，這座島上溫度本就不算很高，又下着暴雨，在地上睡覺一定會很冷。

她起身下床，把鋪在床尾的蓋毯折起來，遞給地上的男人，“地上很冷，我想你可以蓋着它。”

男人沒有拒絕。他合上相機蓋子，放在一旁，一手接過了她手中的毛毯。

周可躺回床上，背對着他，猶豫了一會兒，輕聲問：“你為什麼要幫我？”

很久，男人的聲音傳來：“我說過的，我看見你了。”

周可忽的臉紅了，她覺得這句話十分的暧昧，因為這是她說過的話，而他記住了，并且對她重複了兩次。

隻是男人的聲音那樣平靜，好像隻是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沒有絲毫表白的暗示。

她輕輕咳了一聲，拉起被子遮住臉，很快又探出頭來。為什麼要做這樣的掩飾？他們一個躺在床上，一個躺在地上，這樣彼此背對着，他根本看不到她的表情和面色。

想了一會兒，她說：“謝謝你。”

男人沒有回答。

“還有，對不起。之前我誤會你了。”

男人依然沒有回答，她聽到他翻身的窸窣聲響。

“之前我無緣無故對你下了評斷，覺得你是個冷漠的人，而且——”她躊躇着，還是說了出來，“是個沒禮貌的怪人。”

“你想的沒錯，我差不多就是這樣的人。”男人說。

“不，不，我覺得我太急于對人下判斷，而且，我剛剛還在懷疑，懷疑能不能相信你。”

“你的懷疑是對的，沒有任何人值得信任。”男人一點兒也不像受到冒犯的樣子，語氣依然平淡。

沒有任何人值得信任嗎？周可思索着他的話，“那你相信我嗎？我對你講的那個小女孩的事？”

他沒有正面回答，反問道：“你相信她嗎？”

“我相信。”就是因為相信了女孩的話，她才會逃到樓上來，也是因為相信，才會進到他的房間裡。

“其實我之前總是疑心，我覺得這樣很不好。在别人還沒有傷害我的時候，我為什麼早早就開始評判、戒備、懷疑？”周可不自覺地開始反省自己，這是她睡前的習慣，本來隻在腦海裡反思，今天卻全都說了出來，“我有個怪毛病，平時喜歡像偵探一樣觀察别人，對别人下各種判斷，以前我從來不覺得自己這麼做有什麼不對，現在我覺得我太幼稚了。”說到最後，她坐起身來，對着男人的背影，認真地向他道歉，“對不起，我不該随意評判你。”

男人似乎輕輕笑了，“這麼說，你是打算信任我？”

“是的，我信任你。”信任一個會把床讓給她，而自己睡在地上的男人。

“你這樣随意相信人，也一樣幼稚。”他的聲音裡帶着戲谑，“你覺得我不會傷害你嗎？

周可看不到他的臉，但猜想那張臉上一定寫滿了嘲弄。她呆想了一會兒，有些沮喪，又不得不承認他是對的，“你也許會。”

“你說的對，我很幼稚。可是……我還是想做那個相信的人。”隻是懷疑那個黑影就讓她筋疲力竭，要是一個人對什麼人也不不信任，把世界當成草木皆兵的戰場，每時每刻都在警戒猜疑，那感覺……大概就像生活在地獄裡吧。

男人一直沒有回應，房間裡安靜下來，隻能聽到外面暴雨猛擊在窗戶上的聲響。很久，就在她以為男人已經睡着，自己也準備睡覺的時候，男人開口了，“沒關系。”

“沒關系。”他說，“說說你的事吧。”

“如果你相信我。”隔了一會兒，他補充道。

他的話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愣了一會兒，問：“我的……什麼事？”

“什麼事都行。比如，你為什麼要來這座島？”他的語氣十分随意，像是在和相識已久的朋友聊天。

為什麼要來這座島？其實就是網頁上看到了幾張風景圖，覺得還不錯，就用圖片識别的方法找到了拍攝地，而網頁底部的廣告正好就是旅行團的團購推薦，價格在她可承受的範圍内，她就來到了這裡。

她告訴了他，“尤其是那張大海的攝影圖，我很喜歡。是夜晚的大海，天和海是深藍色的，天空裡有無數顆星星閃爍，大海裡也落滿了星光，海面上波光粼粼，看了讓人感覺心裡很安靜。”

他一直靜靜聽着，直到她描述完那張給她留下深刻印象的攝影圖，才冷不丁地發問：“隻是很安靜嗎？”

她還在回想自己看到的風景，沒聽清他的話，“什麼？”

“看着它，難道不想跳進海裡去死嗎？”

這句話尖銳，刻薄，滿是惡意。她不懂他的惡意從何而來。看到美好的風景，心裡隻會更加留戀這個世界，怎麼會想到要跳進去結束自己的生命？

“活着是很好的啊。”她嗫嚅着。

他沒有再開口。

窗外的暴雨咆哮着，沖撞着整個世界，宛如一頭找不到出口的困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