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年輕人連忙異口同聲地應了:“那師母再見。”
陶奶奶應了聲,抓着裴回的手臂,一起往家裡走。
身後小聲說話的聲音随風飄過來。
“他就是裴師傅的孫子?”
“好久沒見他了,不知道怎麼又回來了……”
“所以,裴師傅的兒子真的跳樓死了啊?”
“聽說裴師傅那個兒子欠了一屁股債,裴師傅賣房賣地,好不容易才把債給還清了……”
“他叫裴……裴什麼來着?”
“裴回。”
“對,裴回!看上去應該還在讀書吧?他家都沒錢了,讀書的錢哪來的?”
“聽說是自己掙。”
“倒也可憐……”
“行了,别說了,别被聽見了……”
裴回并不意外那幾個人中有人認得自己,因為他也認出了其中曾經見過的兩個人,他們都是陶宜令的學生。
陶奶奶耳背,并沒有聽到那幾個年輕人聊的話,裴回雖然聽到了,但他仿若未聞,神色如常地走進屋子。
陶奶奶晚飯都已經做好了,本來想留陶宜令那幾個學生一起吃晚飯,但他們剛好有事,急着要走,陶奶奶便也作罷。
裴回幫着陶奶奶從廚房端出飯菜,剛擺放好碗筷,陶宜令就從外面回來了。
陶宜令也有段時間沒有見裴回了,不禁又犯了酒瘾,陶奶奶拗不過他,隻好拿出杯子出來,但告誡他隻能喝兩杯。
陶宜令自然一口答應。
裴回于是便陪陶宜令喝了兩杯。
陶宜令看着面前的少年人,當年青澀頑皮的模樣好像還在眼前,可少年成熟了,也沉穩了,沒有了以前調皮嬉笑的樣子,一夜之間就長大了。
“真好……”陶宜令忍不住說道。
當年,裴儉離世,他見過少年頹廢的樣子,他還擔心少年會從此一蹶不振,但幸好,少年很好地長大了——
盡管長大的過程很痛苦。
裴回手一頓,随即如常。
陶宜令說道:“以後要經常回來。”
裴回沒有回答,他回答不出來。
但陶宜令也并非一定要他一個回答,所以,雖然裴回一言不發,但陶宜令也并未不快,很快就揭過了這個話題。
一頓飯吃得其樂融融,裴回離開的時候,陶宜令堅持要送他出來,裴回于是也趁此機會提出他此行的目的:“陶爺爺,我這兩天能借您的青瓷坊用用嗎?”
陶宜令除了有一所窯廠之外,還在臨街開設了一間青瓷坊。和窯廠用以生産大批瓷器不同,陶宜令開設的這間青瓷坊隻是供一些對青瓷燒制感興趣的顧客親手嘗試的場所,一直都是對外開放的。
但今天裴回路過這間青瓷坊的時候,作坊關門了,挂着停業整改的牌子。
陶宜令笑問:“怎麼,想燒制東西?”
他最近關了作坊,打算重新裝修一番,不過,如果裴回要用,倒也不打緊。
裴回點頭。
“那盡管去用!”陶宜令二話沒說就同意了,他想起了裴儉,他是他窯廠裡最好的燒瓷工匠,“你爺爺的技藝至今在宜泉沒人能及得上,還記得你小時候就經常和你爺爺一起來窯廠玩,你爺爺教你的那些技術,都學會了嗎?”
裴回搖了搖頭:“我不是個好學生。”
小的時候,他什麼都不懂,又怕苦怕累,正是愛玩的年紀,偏偏拉坯修坯又累又需要極度的專注,所以,他總是耐不住寂寞,時常趁着爺爺不注意,就偷溜出去玩,爺爺身上的技術,便隻學了皮毛。
陶宜泉是見過裴回燒出來的東西的,他隻道裴回是謙虛:“作坊你也熟悉,要用的時候自己去就行了,我也會和師傅們交代一聲。”
裴回:“謝謝陶爺爺。”
回到裴宅,時間已經不早,天上挂着一彎弦月,冷冷清清的。
裴回并沒有立刻回自己的房間,而是打開了爺爺以前的房間,房間裡擺放着各式各樣的青瓷,是爺爺一生各個時期的作品,青瓷溫潤,如鏡清透。
自爺爺離開,爺爺的這間房間裴回就沒有動過,一切陳設都還是爺爺在時的樣子——
也到處都充滿了他和爺爺生活的回憶。
在爺爺剛離開的那一段時間,宜泉下了很久的雨,又潮又熱。
而在那段時間裡,他一直待在這裡,什麼也不做,隻聽着外面的雨,看潮濕的雨生出潮濕的黴,他也在這間屋子裡長黴,心裡一點點地生出陰暗與破壞欲。
他想砸了這屋子裡全部的青瓷,想看這些青瓷碎掉,也想讓自己和這些青瓷一起碎掉。
但是,他最終沒有這麼做。
因為。
溫以甯出現了。
那天,她站在雨裡,站在他們第一次在宜泉遇見的河邊,渾身濕漉漉的,眼睫挂着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可憐得像一隻被抛棄的兔子。
可是,明明被抛棄的人是他。
他在乎的,在乎他的,都一個個地離他而去,他一個人也沒有留住。
他被孤零零地留在了這裡。
他本以為,他也沒什麼可在乎的了。
可看見她,他才發現,他依然在乎。
而他,也被在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