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歲的孩子坐在推車上,母親拿走他抱在懷裡的糖果,告誡他說要少吃糖,不然長蛀牙……
但在裴回那個年紀的時候,她已經和裴揚離婚,遠赴重洋,從懵懂無知到長大成人,她缺席了他人生中重要的每一個時刻,以後,也會繼續缺席。
江靜彤終于後知後覺地生出了對裴回的遺憾和抱歉。
然而,這份抱歉來得太遲,裴回已經不需要了。
江靜彤掩去滿心的酸澀,含笑擡眸:“你有想吃的嗎?”
裴回目視前方,側臉冷峻,嗓音清淡:“你看着來吧。”
時間過去太久,江靜彤已經不知道裴回現在的口味,她不知道他愛吃什麼,也不知道他有什麼忌口。
江靜彤問:“那你有愛吃的嗎?”
裴回:“沒有。”
江靜彤又問:“那不能吃的呢?”
裴回:“也沒有。”
少年姿态懶散,嗓音冷淡,從頭到尾臉色都很平靜,沒有一絲的波瀾。
江靜彤心裡突然湧上一股無力感,她的兒子終于不再像第一次見面那樣咄咄逼人,然而,也再不會因為她的關懷而欣喜不已——
這并不是她想要看到的。倒不如他依然是第一次見面時的模樣,至少在那個時候,他依然在乎她,而不是像現在一樣,仿佛她不過是他萍水相逢的一個陌生人。
重新回到出租屋,江靜彤直接進了廚房,她說想和裴回在家吃,是因為她想再給裴回下一次廚。
裴回沒有跟着進去,他倚在牆邊,看着她的身影,想起了從前。
年紀太小時候的記憶他已經記不清了,現在還模糊記得的,是他上小學以後的回憶。
那時候,他的母親已經不大下廚房做飯,她厭煩了家裡的一切瑣事,什麼也不想做,多數時候都是沉默地坐着,一坐就是一整天。
偶爾,她會站在父親的書房裡,默默地看着他桌上的設計稿,然後流淚。
她會整日整日地把自己鎖在房間,有一回,年少的他在做作業的時候遇到了一道難題,忍不住推開她的房門,想向她尋求幫助。
然而,在看到他的瞬間,她突然怒不可遏,一句話不說,随意地抓起梳妝台上的瓶瓶罐罐,用力地砸在門上,讓他滾出去。
那時候的他太小,看不懂母親眼裡的情緒,直到他後來長大,再次想起那時候母親的眼神,他終于知道,那裡面是恨。
母親恨他拖住了她的腳步,把她困在一方小小的房子裡。
後來,母親終于想明白,他困不住她,于是,她把他扔下,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江靜彤給裴回做了一桌子的菜。
他們坐下一起吃飯,裴回一直很安靜,偶爾江靜彤給他夾一筷子菜,他也隻是疏離地和她說一聲謝謝。
江靜彤不禁心酸得更加厲害。
江靜彤握緊筷子:“你真的不願意和我一起走嗎?”
裴回:“嗯。”
江靜彤注視着他,面前的少年眉眼疏冷,容色平靜,看不出一點與裴揚相似的影子。
江靜彤喉嚨發緊:“你恨我嗎?”
裴回握着筷子的手一頓,不過一秒,恢複如常。
裴回淡聲說道:“不恨。”
江靜彤卻更加難過。
吃完飯,江靜彤想要收拾,裴回攔住她:“我來吧。”
裴回将碗筷收拾到廚房,然後熟練地系上圍裙,戴上手套,低頭旋開水龍頭,開始洗碗。
江靜彤站在門口,看着看着,眼底突然一陣發酸,再看不下去。
裴回洗完碗,出來看到江靜彤坐在沙發上,不知道在想什麼。
聽到聲音,江靜彤回頭,然後她站起來:“我該走了。”
裴回容色平靜:“我送你去機場。”
到達機場,兩個人沉默地坐在出租車上,誰也沒有動。
不知道過了多久,江靜彤手機響了,她挂斷了,下車前,江靜彤給裴回留下一張名片:“如果以後有事,可以打這個号碼。”
裴回什麼也沒有說,他伸出手,接下了。
江靜彤看着他,蓦地想起自己在裴回洗碗的時候在他卧室床頭櫃上看到的照片,照片裡,他抱着裴儉,笑容開懷,明媚得像顆小太陽。
而自從她回來,他一次也沒有對她笑過。
江靜彤又在車上坐了一會兒,她等了又等,可裴回始終沒有話要對她說。
她甚至沒有再聽到他喚她一聲“媽媽”。
江靜彤心酸不已,也心痛不已,她終于打開車門,走下了車。
車門關上,裴回動也不動坐着。
他并沒有立刻離開。
他慢慢擡起眼眸,從緊閉的車窗看出去。
機場大廳門外,那天晚上他見到的男人抱着孩子迎上來,江靜彤和他們抱在一起,一家人看上去幸福而圓滿。
他必須承認,在江靜彤回來之前,他一直在恨她。
他的陰陽怪氣,咄咄逼人,不過是因為他依然對她的離開耿耿于懷。
他在長久的歲月裡逐漸理解她離開的緣由,也理解她想要重新找回自我的渴望。
但是理解,并不意味着原諒。
當年,母親兩個字束縛了她的人生,她不想成為母親,她想成為江靜彤。
然而,她在成為江靜彤之後,卻再次選擇了成為母親。
她并不是害怕成為一個母親,隻是他沒有那麼重要而已。
隻是……她并不愛他的父親而已。
既然當初可以果斷地放棄,那麼,事到如今,又何必回頭追尋呢?
裴回收回視線:“開車吧。”
出租車從機場駛離,後座車窗降下,裴回看也沒有看江靜彤留下的名片一眼,直接扔出了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