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裡面的座椅和門頭的匾額,都不及前兩次來的時候,瞧着光鮮了。
唉,二十年不見,終究是舊了。
戰後,街頭上往來的轎車少了,要麼被強行征收了,要麼被炮彈轟沒了,要麼提前開走了,開離了上海。
人們消費降級,黃包車的需求,不降反增。
蘇椰一出門,就見左右兩排,停了不少黃包車,車夫們都穿着粗布衣衫,或坐或站,三兩交談着的,都挺興奮,新時代、新生活嘛!低頭抽着旱煙的,表情則比較淡然,牛馬人、牛馬命,什麼時候都一樣。
見有人看完了電影出來,馬上躍躍欲試地上前。
看清楚了,蘇椰穿的是中山裝,都紛紛退了回去,恢複了原狀。
他們跟那位保潔阿姨的想法一樣——
穿中山裝的人,無論男女,都不嬌氣!
坐黃包車,兩條腿是舒服了,但哪有腳踏實地走在路上,心裡頭舒坦?
默認了不可能是他們的客人。
蘇椰便走到一個看上去二十多歲,正一臉憨笑同身邊老叔閑聊,精神頭挺足的年輕車夫,詢問拉車服務,“去一趟南京路上的孔宅,五角錢夠了吧?”
“夠了,足夠了!”
年輕的車夫受寵若驚。
他的臉上,露出了勞動人民特有的淳樸和幹勁。
蘇椰便從口袋裡取出僅有的五角錢,遞給了他,“我去孔宅,辛苦師傅了。”
年輕的車夫道了聲謝過,迅速收好錢,等蘇椰上了車,調整好姿勢,便全身心地投入到今天的第一單生意中去了。
他拉的又快又穩,臉上還總挂着快樂的笑,一看就對生活充滿了希望。
蘇椰挺滿意,她喜歡笑面人。
他還哼起了歌,“每條大街小巷/每個人的臉上/見面第一句話/就是恭喜恭喜/恭喜恭喜恭喜你呀……”
這歌蘇椰聽過。
北方過年,超市裡總放,叫人聽了,特别想買串兒糖葫蘆來吃一吃。
原來,這麼早就有了啊。
不過……
她随口唠了一句,“現在三月了,年都過了吧,您還在唱拜年歌啊?”
“拜年歌?”
年輕的車夫反對,“這是抗戰勝利紀念歌!”
啊?
這麼喜慶的嘛……
“我……我平時都當拜年歌唱的,不知道還有這一層意義。”
蘇椰在他的背後,羞愧地低下了頭。
暗自回憶着,都有些什麼歌詞來着?
“您這身中山裝啊,可真是……白穿了!”
年輕的車夫忽然一回頭,“不會是偷穿了家裡大人的吧?”
蘇椰紅着臉,點了點頭,“我錯了。”
“唉,我就說嘛,能穿上中山裝的,都是有文化、有覺悟的人,怎麼可能十幾公裡的路,都走不下來?”
年輕的車夫見她小孩一個,沒文化也沒覺悟,就不哼歌了,開始闆起了臉,教育她了,“這首歌叫《恭喜恭喜》,是去年抗日戰争勝利,為了紀念中/國人民苦盡甘來而作。不過,發表的時候,剛好是農曆新年。記住了?”
蘇椰受教點頭,“記住了。”
嗯,這份工作怎麼說呢,除了能掙錢,還挺漲知識的。
武俠,和武俠以外的知識。
***
孔宅到了。
很高、很大,門楣是蘇椰身高的兩倍,一眼望去,不知占了方圓多少公裡地,已經1946年了,要不是姓孔,怕是不能有這樣的排面。
大戶人家,有保安護院,不能直接進入。
蘇椰禮貌地問,“夷陵老叟……就是常福為常先生,是住這裡吧?”
“你找常先生,什麼事啊?”
大肚保安看了一眼她,又看了一眼她手上的大号“酒葫蘆”,用力嗅了一鼻子,盡顯酒鬼本色,“這裡邊,是好酒麼?”
“呃,這裡邊是藥湯,聽說常先生他病了,我家阿媽專門做的。”
蘇椰是個聰明的,趕緊暗中向小vi支了50塊錢。
然後,伸手向口袋裡一掏,掏出一張手掌大小,底色枯黃,圖案為京張鐵路的50元紙币,塞給了大肚保安,“叔叔,這是我的零用錢,孝敬您喝酒!不多,您别嫌棄。”
蚊子腿兒也是肉啊!
大肚保安當然不嫌棄,隻不過……
“你這個小姑娘,心腸是頂頂好的,曉得孝敬長輩。”
他面露為難,“但叫我為難啊!我幹這活,是給人看家護院的,說白了,跟條狗沒區别。孔家規矩大,不能随便放外人進去!”
說着,将紙币推了回去。
心中頗為不舍,瞅了一眼又一眼,眼神都快拉絲兒了。
“我不算外人的!能不能幫我通報一聲?就說……就說,我是孟霄的女兒。我想,常先生他會願意見我的。”
蘇椰編完了,趕緊又将紙币塞還給了大肚保安,誠懇地拜托,“叔叔,麻煩您了!”
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
這是一句聖言,放之四海而皆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