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嘉和帝去渝水邊祭祖告罪的日子,為着不用喝酒,風宿恒終于松了口氣。
他雖私出結界,犯了大戒,但身為儲君,不見得真被拉去遊街遭罵。
不過不罰是不行的,所以神宮在嘉和帝示意下安排了渝水祭祖的告罪儀式,讓太子在渝水邊長跪,對天對地對祖宗誠心忏悔,又剪下他一縷頭發放入水中。發沉水,代表太子受到神明饒恕;随水飄走,則要跪足三日才能起身。
風宿恒原本想悄悄動個手,沒想衆目睽睽下,一縷頭發入水即沉,連三炷香都沒跪滿,便得了大神官替神明和祖上傳遞的恕詞。
風宿恒嚴肅沉郁,大有認真忏悔之貌。當夜渝水行宮晚宴上,主動對嘉和帝敬了一杯。老皇帝面冷,到底心疼兒子的。
晚上宿在行宮,安寝前山遙伺候風宿恒洗漱,一面說着自家司财府的事,樂得很。
山遙抵達大容當晚就回了家,他爹在家蟄伏幾日,就等逆子歸來,把他噼裡啪啦一頓打。他娘卻悄悄揪着他問這幾年死哪裡去,山遙便把在外面的事說了說。
沒想到第二日,家中仆從人手一本《異域風情錄》,都在偷摸翻看。他就問這小冊子哪來的,仆從說問夫人房裡的大丫鬟買的,一兩銀子一本。
翻了翻,山遙眼珠子快掉下來,全本都是昨晚他跟他娘說的那點東西!于是拿着冊子去找他爹告狀,誰知到他晚上回宮時,他爹娘還在關門商量怎麼分賬。
山遙放下床帳時說:“幾年不見他們仍是老樣子,真懷念啊!金窩銀窩不如狗窩,還是回來舒服,咱們以後不走了吧?”
風宿恒打個哈欠閉上眼,像沒聽見這個問題。
第三日一早,大部隊才緩緩返宮。
嘉和帝把兩個兒子找來,裝飾奢華的馬車穩當又寬敞,可容三人同坐。
一路風和日麗,過眼美景,嘉和帝生出幾分遊興,且有洛塵作陪,真聊起禁忌話題又不是他獨自在聽,法不責衆自然少些顧忌。
風宿恒終于能完完整整說說他在外面的見聞。
當他說到大容之外也有很多國家,有弱小,有強盛,嘉和帝闆起臉:“天下怎麼可能有比我們大容更強盛富足之國,你說的那些地方算什麼國家?一群刁愚小民,何足為懼。”
風宿恒表情有些一言難盡,嘴上卻道:“父皇說的是。上次您還說大容之外都是鬼蜮魍魉,現下升成刁愚小民,思路開闊不少啊。”
嘲諷之意太明顯,嘉和帝心裡怒,表面還忍着他:“你如何判斷那些地方是強是弱?”
“看地域廣度,百姓數量。朝堂政通人和,民間豐衣足食,邊疆兵強馬壯則為強,反之則弱。”
“兵強馬壯?”嘉和帝問:“他們都有軍隊?”
風宿恒道:“沒有軍隊的國家,獨獨我們大容一個。”
嘉和帝臉色更加糟糕,對洛塵道:“聽聽,你皇弟說的什麼混話,軍隊?我們要什麼軍隊?隻有低等未開化處才需将護衛之責訴諸武力,才要養一群粗鄙軍人以供差遣。如大容這般得神明眷顧的榮耀之地何須軍隊!隻要有神明一日,便有皇崖山結界一日,足可保我大容千秋萬世國泰民安。”
“父皇說的是。”風宿恒順應點頭:“父皇可曾親眼見過神明?”
嘉和帝沒好氣:“神明豈是我等凡人所能親見?”
風宿恒又問坐在對面的洛塵:“皇兄貴為神宮中人,可曾親眼見過神明?”
洛塵如實道:“隻有曆代大神官才能和神明對話。”
風宿恒追問:“那大神官一定親眼見過神明了?”
洛塵一頓:“師父……想必是見過的。”
風宿恒眉梢一挑:“神明長什麼樣?”
“神明尊容豈容你我肖想?神明就是神明!”嘉和帝斥道:“這次你母後神識煉化完成,就會被煉魂鼎送去神明大宮。神明常年栖息外海,隻有我們皇族神識才能入宮受神明度化,成為新神。将來你我都會去到那裡,屆時你便知神明尊容。”
風宿恒道:“大容開國百年,皇室已曆四代,看來大宮裡新神數量不少。可若大容被神明厭棄,結界不存又當如何?”
嘉和帝指着車門發怒:“滾下去!”
“父皇别氣。”風宿恒有些嬉皮笑臉:“有何不可言說?凡事隻怕萬一。”
洛塵上車後隻是作陪,漆黑的眉眼不太有精神,咳了咳,聲音略顯暗啞:“若結界不存則鬼魅叢生,吞天噬地,大容傾滅不過朝夕之間。”
嘉和帝道:“沒有萬一!哪來的萬一?即使今日乾坤互換,日月颠倒,隻要神明大宮在,神明就在!隻要神明在,結界就在!隻要結界在,大容就是千秋萬代繁榮昌盛!”
風宿恒也不駁,慢條斯理整理袖子:“願大容承父皇吉言。”
嘉和帝怒其不争:“将來要承帝位之人,出去鬼混幾年竟丢失信仰,大容有爾等不忠不誠之君,該當奈何,該當奈何呀!”
風宿恒裝都不裝了,敷衍道:“父皇說的是。”
嘉和帝左右看,像在找鞭子:“什麼父皇說的是,除這句還會什麼?豎子無能!給寡人先管好你太子殿前那攤事,再敢妄議神明,看寡人不削你太子之位。”
風宿恒有恃無恐地反問:“不知我殿前哪攤事,惹父皇如此生氣?”
“還哪攤事?跪三天了也不知道要做什麼,你究竟何意,讓人跪那麼久?”
風宿恒一愣,微眯眼,試探道:“父皇怎麼知道?”
“宮裡何事寡人不知?你是早定了太子妃的人,既然回來就該找司文重議婚事。成完親,謹承祖制做好天下楷模,别把外面亂七八糟那套搬來,要讓寡人知道你朝三暮四,拈花惹草……”
這話讓太子真心實意苦笑起來:“我何時朝三暮四、拈花惹草?”
嘉和帝道:“你殿前跪了三天的沈部像是怎麼回事?”
“什麼?”
太子尚未出聲,車裡已經有人脫口。
風宿恒瞅一眼洛塵,後者不再是那副混不關己的淡漠,但是激動在洛塵臉上隻是不過一閃而過,很快就被壓下,仿佛剛才一時沒忍住的不是他。
風宿恒心念電轉。
沈部像沈蘭珍?
她為何要在太子殿前跪着?
腦裡倏忽炸開,閃過幾個片段。
混!他那晚到底喝得多醉,居然把這事忘得一幹二淨!那晚沈蘭珍是來找過他的吧?當時他怎麼說來着,為表誠意,讓她以跪自證?
這姑娘居然真地跪了三天?
靜默片刻,再擡眼時風宿恒已把棋路看透,一子落而推十步。
“父皇誤會,沈部像長跪殿外,可不是和兒臣有什麼瓜葛。”他緩緩道:“她受母後照拂多年,也是知恩感恩之人。雖受母後夢中所托沒去成皇陵,但她仍想為母後盡份心力,這才來求兒臣,說想去駐守香在無心處,拂拭灑掃,早晚祝禱,也算盡一片忠心。”
嘉和帝聽到“香在無心處”幾個字,心下懷念,惆怅半晌,點頭道:“是個有心的。”
洛塵冷冷問一句:“香在無心處她想去便去,為何跪你?”
風宿恒自然要給出解答:“她求的不是偶爾去一次,是搬去為母後守靈。我覺得不妥便拒絕了,誰知她執拗,長跪不起。”
嘉和帝問:“你覺得有何不妥?”
“香在無心處離太子殿那麼近,她住進去不是瓜田李下?”風宿恒唇角戲谑:“屆時傳出風言風語,說大容太子朝三暮四,拈花惹草怎麼辦?”
嘉和帝面皮一抽。
沈蘭珍想為皇後守靈,他無可無不可,但于太子名聲有礙,他必不同意。
可問題是,今日沈蘭珍想去的地方是香在無心處——那是當年新婚之時,他親命所建,送給皇後英晚瑢的書樓。
大容唯崇詩文,其他書籍難以尋覓。隻為晚瑢愛書,他便搜羅舉國書籍放在樓中。
太子走後四年,晚瑢盤踞香在無心處的時間比在寝宮還長。書樓搜集着晚瑢生前一颦一笑,若她有一縷神識回歸,知道還有人守在那裡,也不留遺憾了。
嘉和帝一錘定音:“一個司軍之女都比你這為人子的來得貼心,讓她去!寡人允了,看誰敢在背後嚼舌根。”
一隊人馬回了宮,風宿恒自然要趕回太子殿。
洛塵說還有話同他講,遣了随從與他同行在宮道上。
洛塵道:“你不在宮裡這幾年,父皇母後總因你争吵,每次不歡而散。他們都挂心你,又各自埋怨。你沒見到母後最後一面已是人生憾事,便不要再整日忤逆父皇了吧。這幾年他嘴上不說,其實想你得很,一直盼你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