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真以為一套卡片玩完就沒有了,誰想隔日上車,風宿恒從箱中拿出一張薄紗紙,往原本的地圖上一鋪。
薄紗紙上畫着山川地形,透明的,正好與下面地圖上國别疆域吻合,鋪上去,疆域圖便成了一張地理圖。
風宿恒又取出個錦盒,裡面是一紅一籃兩組小兵。
花樣多的,把栖真看愣,拿起一兵細瞧,泥塑的,半截指長,外面塗了顔料。
“……打仗遊戲?”
士兵全數取出,紅的一撥給栖真,藍的一撥歸他,風宿恒道:“一個兵代表一萬甲,我守城,你攻城。”
八個藍軍全數放到乾都,言下之意,放馬過來,隻要你有辦法攻下來。
栖真一臉懵:“軍隊實力、具體情況,如何算輸赢都不知,怎麼玩?”
風宿恒一指周圍地形:“看着地圖能說出進攻之道,言之有理的,都算赢。”
沒有規則才是最難的!栖真頭大:“太難了吧!”
風宿恒雙目炯炯,目視她道:“當年,你帶區區三十一個白丁,又是如何在雙龍峽大敗鐘雄的?”
栖真一窒。
啥意思?
他要翻舊賬?
風宿恒緩和語氣:“我從尚可薪和鐘雄口中得知整個過程,雙龍峽也去了好幾次,小孔成像和法老王之蛇的原理小包子也告訴我了。對,我知道當年發生什麼。每次去雙龍峽我都在想,那時你到底面臨一個怎樣的境遇,你又是怎麼想出那些點子的。”
栖真嚅嗫:“我……”
“小包子說你們的世界盛世太平,遠離戰争。我沒法想象,随便拉個不懂打仗的平民上戰場,就能率領一群沒操練過的白丁,打出如此漂亮一仗。”
栖真歎氣:“小包子沒跟你說過三國裡的空城計嗎?我不過拾人牙慧,再加一點運氣。”
風宿恒對上她的眼,緩緩問:“栖真,那時,你怕不怕?”
她沒想到他會問出這樣的問題。
暗夜探路摔到鼻青眼腫時的疼痛,被英邁一鞭子抽到破相時的委屈,率衆人埋伏峽谷時的焦慮,明明獲勝又全數被俘的懊喪在眼前一一閃現,栖真垂首,無力地閉了閉眼:“怕。”
“多年來,這是第二樁始終萦繞心頭我想緻歉的事。那時,是我慫恿你上戰場,至今想來……”風宿恒不吝曝露心迹,對她說出深埋心底的話,為此身體緊繃,沉下一口氣:“……你們母子之後遭受的一切苦難,皆因我思慮不周,不,因我自以為是、愚蠢至極造成,我很抱歉。”
在心底罵過他無數回,不知為何,現下親耳聽風宿恒罵自己,她卻一個字都聽不下去。
但提起這樁,她确實想知道,彼時他究竟如何盤算。
風宿恒解釋:“最初的計劃隻是等結界消失,鐘雄率隊來攻,我和他裡應外合拿下大容。誰知你我深海之行毀了神明大宮,鎮壓在海底的蠱蟲就此釋放,随着海水飄到岸上,造成後面血蠱浩劫。”
栖真略驚,她隻記得神明大宮坍塌,并不知什麼蠱蟲。
風宿恒見她不解,便将當時潛入海底見到封印之事說了一遍:“此事全然在我計劃之外,我們去錦馳鎮那晚見活死人傳染之廣之快,必要緊急處置,否則不出幾天,這片土地就沒活人了。”
“容聘法力低微,我怕不恢複原身,沒法最快速度鎮住蠱毒,可一旦恢複,一切就瞞不住了。那時你我名義上還有聯系,此事傳到宮中,隻怕對你不利。所以我思來想去,提前支你離宮,明着派你打仗,其實是想讓鐘雄盡快接上你們保護起來,斷我後顧之憂。”
風宿恒倒了兩杯茶,沉聲道:“但我千算萬算,沒算準三點。一是你居然真地跑去打仗,還赢得漂亮,若非星流及時趕到扭轉局面,隻怕就是你押着鐘雄回朝。鐘雄至今還在氣你居然能逃離掌控,自個兒跑回萬丈城。二是我知你不肯帶小包子同去,因此派山遙盡快帶他與你彙合,誰料想他半途被帶回宮,成了老皇帝手裡鉗制。至于第三……”
風宿恒歎口氣:”我帶洛塵去除蠱,是不想放他去戰場阻礙鐘雄,我沒想到他得知真相後,竟用秘法将此事傳回宮。老皇帝拿小包子出氣,才有了後來你的火燒萬丈城。”
一幕幕都是他心中日日夜夜的痛,五年來從未釋懷,今日予以解釋,本該如釋重負。
可是沒有,他仍然覺得沉重。
栖真沉默良久。
她曾為慘痛結局悲傷不已,卻不知往前推演有諸多巧合,或許某個環節稍加變動,事态都不是這麼發展。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她望向對面……至始至終,這個男人從無傷害她的念頭。相反,他處處為她考慮,總想不動聲色提前消除一切災厄。
隻不過,他的運氣和她一樣,都背了一點。
“這五年裡,陛下是不是很懊悔自責?”
她看着風宿恒,問了一句。
是的,他一直在說歉疚、懊悔、很對不起,但當這句話從她口裡問出來,意義則完全不同。那代表她認可他的懊悔、認可他的無心、認可他的歉意。
他所有說出來的、想表達的,她都接收到了。
風宿恒明白這句話的分量和意義,鄭重道:“是,我從未覺得自己這麼蠢、這麼無用、這麼對不起一個人過。”
栖真垂眼,沒再多說,隻輕輕給了一個嗯。
但随着這聲“嗯”落地,他們心知肚明,兩人算徹底和解,這篇就此翻過。她知道了前因後果,願從内心諒解他;而他,也明白她願意既往不咎的一番心意。
栖真舉杯,立時有另杯默契碰上。喝光杯中茶,恨不知所蹤,一笑而泯。
那日飯後散步,栖真問起九部像下落,風宿恒反問:“栖真覺得我會如何處置?”
栖真道:“陛下并非兇殘之人。”
破城後幾位九卿自盡殉國,同嘉和帝一般予以厚葬。九部像們逃出城,就此下落不明。
栖真聽風宿恒說完後默然不語,心想,還有人能在你眼皮底下出逃?放水了吧?
兩人走了一段,栖真才道:“有時候想想,若無這些意外,隻怕如今我仍然依附蘭珍,沒有機會恢複本身,可這一路來真是稀裡糊塗。我不知當初怎麼掉到這個時空,也不知這次為何恢複,又在大容醒來。”
風宿恒笃定道:“冥冥中自有天數。”
栖真問:“若無意外,陛下本該順利拿下大容,那時打算如何處置沈蘭珍?”
風宿恒看着夕陽,道:“把大容給她。”
栖真驚訝:“啊?”
風宿恒低頭瞧身邊女子不可思議的表情,和他多年來設想的一模一樣。
“中土就有女皇統治的國家,女子執政早有先例。蘭珍能力卓絕,淩駕于大容諸人,把大容給她,有何不妥?”
栖真不解:“可這不落實了她勾結外敵,謀朝篡位的罪名嗎?”
呵,他會讓沈蘭珍受這種委屈?
早想好應對之策了好嘛!
如何消除輿情、如何背後輔佐……不過在此無需多說,風宿恒隻定定看着她,“蘭珍在意這些?”
栖真側首睨他:“怎就不在意了?”
“以前我隻覺得沈蘭珍是個謎,令人琢磨不透。”風宿恒道出心中疑惑,“明明經曆不足以支撐能力,可就是果斷、勇敢、智慧、有趣,且字字句句,對大容并無好感。”
果斷、勇敢、智慧都是被逼的,可有趣……?
栖真瞪圓了眼:“哪裡有趣?”
風宿恒道:“哪裡都有趣。”
栖真:“……”
風宿恒微微笑着,慣常不動聲色的眼眸裡透出一絲溫柔:“我确實沒想到大容之行,還能收獲一份意外之喜。”
夕陽曬臉,方知威力。栖真臉一熱,移開視線。
原來在他心中,她竟是一個意外之喜?
既是意外,便非預期,那他的預期……
與其心裡暗戳戳關注,不如直接問,于是栖真開口道:“陛下一直說要用煉魂鼎找一個人,現在……找到這個人了嗎?”
風宿恒腳步一停,望過來,沒在她臉上找到好奇之外的異樣,點頭道:“找到了。”
栖真心跳加快:“找到了?”
“對。”
栖真遲疑着:“那她?”
風宿恒朝夕陽落處繼續走:“在辛豐。”
栖真跟上他腳步。
辛豐?
辛豐皇宮嗎?
他找到人了,然後把她安置在辛豐皇宮?
線頭似乎串上了。她想起風宿恒說過,他隻有兩個月時間,之後便要回辛豐。
他在大容整整五年不曾離開,莫非現在找到我,冰釋前嫌了,他存了把大容交托後自己解甲歸田,回辛豐陪她的心思?
所以他才一路急着教我東西,原來是為這個?
不知為何,一想到此事的合理性,栖真什麼話都不想說了。
接下來的日子,面對那張地圖,栖真一手撥弄小兵人,隻說要好好思量,然後堂而皇之發呆走神。
風宿恒也不催促,拿書在一旁看。有時半天過去,栖真會利用地形說出一番奇思妙想,殺他個片甲不留,多赢一顆珠子;也有時候,當他從書頁裡回首,她已經趴在桌上睡着。風宿恒便停車,喚顔心幫忙扶人躺下,光明正大看她一路。
珠子或許真不值什麼價,赢了那麼多,風宿恒好像也不心疼。當罐裡珠子積到一半時,他們已将中土的地理、曆史、經濟、文化全數玩過,收獲一疊思維導圖。
那天栖真在車上張張翻看,随口問:“我還以為這種整理思路的筆記現代才有,沒想到陛下用得爐火純青。”
風宿恒放下書:“當初誰在香在無心處留了成堆筆記?”
栖真驚訝,敢情這筆記之法是跟她學的?不由奇道:“樓不是塌了嗎?”
風宿恒道:“挖出來了。”
栖真嘿一聲,玩笑道:“陛下偷學我的東西,反用到我身上來,還不把我筆記還來。”
風宿恒坐正,一本正經道:“為師教那麼多從未要過束脩,兩本筆記,徒弟還舍不得了?”
過去,一開始是她開玩笑般叫他師父,後來叫着叫着他也認了。可自兩人離心,師徒關系就斷了。如今聽他自稱為師,栖真竟覺親切,但想到風宿恒為何一路殷切教導,又覺車裡悶得慌,嘟囔道:“多少束脩?陛下盡管開口,給了,筆記便要還我。”
“不多。”風宿恒正中下懷:“叫聲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