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鄀國王城,琪鸾宮,流雲閣。
夕陽餘晖掠經漫山蒼翠,亭台樓閣,自精镂細雕的西窗斜照而入。
窗内分明雕梁畫棟,不知是否晚照之故,案幾桌椅、屏風立櫃都似鍍上了沉沉暮氣,連同窗邊獨自憑欄的妙人,都似禁锢在絹頁泛黃的侍女圖中,美則美矣,眉眼間不見一絲生氣。
“娘娘?!”
吱呀一聲,房門被推開,兩鬓霜白、渾身缟素的喬婆婆端着托盤蹑足而入,瞧見窗邊情形,神情一慌,連忙放下手中托盤,自屏風上取了披風,急急忙忙走向一動不動的柳月依。
“日暮風寒,娘娘仔細着涼。”
她将披風攏在柳月依肩上,擡眼見她神色怆然、失魂落魄模樣,心口蓦地一酸,等不及對方回神,率先錯開目光。
“娘娘,這……”
瞧見桌上一如昨日、前日,自九殿下身隕的消息傳回後的每一日那般一動未動的午膳,喬婆婆鼻尖泛酸,忍不住唠叨:“娘娘,便是鋼筋鐵骨,也禁不住這般……九殿下自小貼心,若是知曉娘娘因他之故傷了身,他、他如何能安心……哎!”
一縷晚風拂過,滿樹秋梧依依舞婆娑。
柳月依自顫動的晚照裡回過神,淺眸微微一顫,幽幽轉過身。
“甜棗雲霓糕?”
瞧見桌上的點心,柳月依目光一顫,嘴角微微一抽,依稀想擠出些笑來,兩眼輕輕一眨,淚水卻又滿了眼眶。
“婆婆的甜棗雲霓糕,熙兒最是喜歡。婆婆怎得如此縱他,也不怕他吃壞了牙。”
清淚滾落頰邊,等不及她說完,喬婆婆倏地轉過身,不想讓她瞧見自己泛紅的眼眶。
“……往後歲歲年年,雲霓糕依舊,我的熙兒卻隻能孤身一人在九泉之下……婆婆,旁人不知,你自小看着熙兒長大,定是知道的,他最是嬌氣,最是懼冷怕黑……他說要去看看世間繁華,我、我為何會答應……”
“娘娘,婆婆我、”喉頭倏地一哽,喬婆婆掏出手帕胡亂擦了擦,連忙又端起茶壺,啞聲道,“壺裡的茶涼了,娘娘坐會,婆婆去換壺新茶來。”
不忍再看身後,喬婆婆手忙腳亂“奪門而去”。
“喬婆婆!”
流雲閣門外,喬婆婆端着托盤站在廊柱下,雙目泛紅,一動不動。
三兩道急促的腳步聲遙遙傳來,喬婆婆擡起頭看,卻是出門許久的二殿下,身後跟着臉孔陌生的一男一女,一行三人匆匆而來。
“二殿下!”喬婆婆連忙屈膝行禮。
“婆婆不必多禮!”允烈攙她起身,看了看她手裡的托盤,又看向大門緊閉的流雲閣,蹙眉道,“母後如何了?這雲霓糕?”
“怕娘娘看着傷懷。”
喬婆婆兩眼泛紅,抹着淚道:“婆婆逾矩,殿下若是不忙,能否在宮中多住一段時日?娘娘已經數日不吃不喝,再這樣下去……”
“婆婆!”允烈接過她手裡的托盤,颔首道,“勞婆婆再進去通傳一聲,就說烈兒尋來了靡音族的貴人,問母後可願一見?”
瞧見宋晞兩人,喬婆婆的眼睛倏地一亮,重重颔首道:“好!好!殿下且在此稍待片刻!”
待婆婆匆匆離去,宋晞兩人迎上前。
“娘娘她……”
宋晞垂目看向允烈手裡的點心,輕道:“歡喜酥軟的點心?”
“并非母後。”
允烈垂下目光,神情黯然道:“實則是我九弟。他自小嗜甜,因着每次來琪鸾宮,母後和喬婆婆都會變着法子做出各色甜口的點心,他以為母後亦嗜甜。”
鐵漢亦柔情,憶起昔年舊事,傷懷之餘,允烈眼裡倏而泛出些許柔軟。
“但凡他來,琪鸾宮上下總是歡聲笑語,宮裡沒人不喜歡他,而今……”
“二殿下!”
話沒說完,急促的腳步聲匆匆響起。
渾身缟素喬婆婆去而複返,傾身朝幾人施禮道:“殿下,娘娘請兩位貴客入内說話!”
允烈眼睛一亮,轉頭朝兩人道:“兩位,裡面請!”
“有勞二殿下!”
*
“烈兒,聽聞你帶了貴客回來?”
嘈嘈切切珠簾搖曳。
流雲閣正廳,宋晞兩人将将落座,沒來得及吃口茶,喑啞卻溫婉的聲音響起,脫簪素袍的柳後顧不得國母之儀,步調匆匆迎了出來。
“母親!”
看清珠簾下瘦削單薄的身影,允烈呼吸微滞,連忙起身相迎,關切道:“母親可還好?怎麼瘦了這麼多?”
“不妨事。”柳後輕推開他的手,笑着擡起頭道,“烈兒如何不知禮數,貴客臨門,怎好怠慢?還不快給母後引薦?”
宋晞兩人早已随允烈站起身。
看清來人模樣,宋晞雙瞳驟縮。
鄀國柳娘娘貌美之名舉國皆知,即便鄀人與祈人眼裡的美醜或有不同……宋晞刹時驚覺,“形銷骨立”、“一夜白頭”,原來并非讀書人的杜撰。
心之哀與傷,文字難書其萬一。
直至衣袂被追影牽動,她自神遊間陡然回神,垂下目光,随追影傾身道——
“草民雲影!”
“民女雲拂衣!”
異口同聲:“見過柳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