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一副被封存已久、泛黃斑駁的古畫被緩緩展開,因為時間的侵蝕,最開始的記憶隻有零碎的畫面,幽暗的山林、跳躍的燈火、聽不清的呼喊、緊張的心跳、枝葉被踩踏後發出的噼啪聲,還有雨滴落的觸感、風刮過的刺痛......無數畫面聲音在此刻重疊,沈懷慈簡直分不清自己在哪。
終于,畫面平靜下來,他似乎躺在地上,黑沉沉的天幕壓了下來,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所能見的最後一幕,是一個女子朝他小跑而來。
綠色的裙子在林中蕩漾,步伐輕快地像是山野中的精靈,她提着燈,明亮的火光在她臉頰星點的雀斑上一掠而過,沈懷慈莫名松了口氣——
不是葉喬。
她瞪大了眼抱起了他:“哪來的孩子?”
可随之,他又屏住了呼吸,因為這個綠衣少女轉過頭朝身後恭敬道:“君上,這裡有個孩子,看起來剛出生沒多久,不知道被誰丢下的,看起來好可憐啊。”
月白色的長裙在昏暗的林中綻出淺淺柔光,一張熟悉的臉映入他的視線中,輾轉反側、魂牽夢繞......黑色的眼睛裡是如死水一般的沉寂,她淡淡地看了眼,道:“那就随你吧。”
說完,她的身影瞬間消失。
見她離去,綠衣女子反倒松了口氣,她樂滋滋地抱起他笑道:“總算有個人來同我作伴了,從此以後這郁梨山就是你的家,叫你什麼好呢?”
她捏了捏孩子細嫩的手,瞧着那雙又大又亮的眼,越看越喜歡,一不留神,一塊白玉從襁褓中掉了出來,她撿起來道:“這個想必是你父母留給你的吧?慈......這名倒是不錯,隻是不知道你姓什麼......不過我是柳樹化形,也沒姓,君上還沒給我賜呢,那你也跟我一起等等,看看她會給我倆起什麼姓名?”
她抱着孩子雀躍地轉了一圈,開始對着沈懷慈絮叨:“......就先叫你阿慈吧!我還沒養過孩子呢,也不知道你吃什麼喝什麼,最近的鎮子離這裡好遠,要不要給你找個奶娘呢,還是給你捉頭奶牛來?诶,最近阿黃下了一窩崽,喝她的奶怎麼樣——”
沈懷慈:“......”
柳樹精還自言自語:“現在還好,等你長大了怎麼辦,聽說凡人小孩都要讀書識字,我也不認識你們人族的文字啊不知道君上會不會親自教你如果她不教是不是得把你送出去不然你一個人在這裡怎麼娶媳婦呢哎呀要不你還是随我們修行吧不過這也得君上——”
沈懷慈被唠叨的頭疼,所幸,忍不下去的也不止他一人,孩子一撇嘴,哇的又哭了起來。
柳樹精慌張起來,“怎麼了怎麼了怎麼哭了......嗯,好吧,原來是尿了,天哪我還給你找尿布,可屋子裡哪裡有多餘的布啊,诶,反正君上不睡床,要不我就偷偷用她的床單吧你覺得怎麼樣?”
時間就這麼如流水般的過去了,柳樹精口中的君上常年在洞中閉關,從不主動出來,柳樹精才不過百歲便早早當上了母親,隻不過她這個媽當得糊裡糊塗,不過好在每次危機關頭陵光都會被她那慌張的尖叫聲逼出來收拾殘局,不是做飯把自己給點了,就是洗澡把孩子淹了,不是誤食毒蘑菇就是吃錯藥。總之,在這磕磕絆絆、一片兵荒馬亂的生活中,阿慈總算長大了。
他在這深山裡被迫雞飛狗跳地長到了五歲,成功在柳姐姐無限的溺愛下成長為人嫌狗厭,大字不識的熊孩子,不是爬樹就是上屋頂,整天不見人影,甚至還能将柳樹精耍的團團轉。看着那個整日上房揭瓦,沒個正形的小男孩,沈懷慈實在不想承認這個人是自己的前世。
可再不想承認,那外貌還是能看出相似之處,尤其是那雙又大又亮,眼尾微微上翹的丹鳳眼,耍賴撒嬌的時候簡直将柳樹精拿的死死的,一瞬間氣就全消了。
直到那天他一不小把廚房裡柳樹精剛做好的糯米團子打翻了,趁着她不注意,忙爬上了那顆大樹,想躲一躲她的怒火,誰知道腳下的樹枝太細,一踩上去立刻就斷了,手上吃不住力,就在他吓得大叫的時候,能降服他這魔星的人來了。
一頭栽倒,他栽倒在一個又香又暖的懷抱裡。
驚慌擡頭,他瞧見了一張陌生的面龐。
一張,很好看的臉——
實在是陵光閉關閉了太久,阿慈已經忘了長相,更不知道她叫什麼。陵光對他倒是有印象,卻也沒想到這孩子居然這麼大,這麼高的樹也敢冒然爬,兩人大眼對小眼好一會,誰都沒開口,好半天後阿慈終于忍不住了,他發出了第一聲:
“哇!”
他驚魂未定,抱着陵光大哭起來,弄得她瞠目結舌,一時之間不知道怎麼安慰他,最後隻能強忍着那些鼻涕眼淚全部擦到她衣服上的不适感,僵硬地拍了拍他的背——
阿慈哭得更加歡了,這眼淚簡直就像不要錢的往外撒,活像是吃了好幾年的苦,數不盡的委屈和心酸。那淚水滲透了陵光的外衣,濕哒哒地貼上肌膚,她把眉頭壓了又壓,才忍住想将這愛哭鬼一把從身上拽下來的沖動!
結局還是柳樹精聽見哭聲慌忙趕來,弄清原委後她抄起擀面杖就想打,阿慈極其機靈地躲到了陵光背後,陵光看了他一眼,也沒多說什麼,隻是瞧見柳樹身上沾的血迹皺起眉:“誰的血?”
“是一個凡人,他重傷昏倒在草叢裡,我見他還有一口氣就帶回來了。”柳樹讷讷道:“君上,這個人看起來是個苦命人,若不管,他真的會死的!”
“生死有命,投胎轉世之後或許另有一番造化。”陵光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