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和豫有些錯愕,随之斬釘截鐵道:“不會。”
聞霄頓覺不可思議,蘭和豫在朝,同哪個官員關系都保持着恰當的友好,她沒有黨派,也沒有仇惡,與他人政見相悖時惡語相向,對方也一笑了之。這得益于她八面玲珑的性子,總是有使不完的心眼子,旁人隻有被她坑的份,鮮少能坑到她自己。
聞霄與蘭和豫曾一緻認為,宋衿是不得不防的。如今闊别三年,蘭和豫暗遭毒手,竟能繞開宋衿,聞霄不敢相信。
蘭和豫繞了繞腕子,“宋衿才不做這樣的事,她要是下毒,幹脆毒死我,下這般不痛不癢的毒,讓我手麻幾日,除了讓她累死累活幾天,還能有什麼好處呢?”
“你可有懷疑對象了?”
“嗯。暫時沒有。”
聞霄狐疑地望着她,覺得她分明是有了對策。
蘭和豫目光深邃,意味深長道:“或許,這天下格局,該有個定音了。”
她一把握住聞霄的手腕,聞霄能感覺到,她的手一絲力氣都沒有,圈在自己的腕骨上輕飄飄的。
“宋衿這幾年是死心塌地、盡心盡力,我提防她許久,竟絲毫沒找到馬腳。與烏珠人的交涉,一切都還需要宋衿牽頭,她似乎對谷宥也沒那麼坦誠。但小霄,你的擔心是對的,她對誰都未曾真心實意,連辛昇都不放過,更何況我們。”
聞霄怕她多說一句話就要力竭暈倒,忙道:“我明白,你别擔心,我回來了,這些交給我就好。”
蘭和豫卻傷感地道:“你好不容易醒過來,我還在想,能不能讓你一睜眼,就看到這世間已經是個新面貌了。”
說到聞霄的傷心處,聞霄便覺得鼻子酸溜溜的,“外面這一片,我都分不清哪是哪了,怎麼不是新面貌呢?”
蘭和豫破涕為笑,“這樣也好,我們會一起打造我們想要的一片天地,你,我,宋袖,還有祝煜。”
蘭和豫又和聞霄說了許多,不知為何,她說得模棱兩可,聞霄聽得一肚子疑慮,最終隻在她斷斷續續的描述中,補全了這樣一場禍事。
那是君侯殉爐的第一年,沒過多久京畿的大軍就越了過來,北崇城門大開,任京畿軍穿過他們的國土,直接抵達了玉津城的周邊。
人們還沒來得緬懷救世的君主,就被戰火吞噬。京畿軍殘暴無比,他們呐喊着“大堰邪祟,渎神無德,必須亡國屠城,以正天綱。”
京畿軍所過之處殺燒搶掠,路過一城,世上便消失一城,才會有如今林立的無名城鎮。因為曾經這些城的百姓都死去了,無非是難民紮堆,在焦土之上苟延殘喘,城鎮也失去了本該有的意義。
這時候人們才見識到,沒有了苦厄珠的京畿軍亦是何等骁勇,五十二城三百部落全民皆兵,握着人們從未見過的武器,騎着高頭大馬,攻無不克,摧枯拉朽。
也是在這樣的危難之下,玉津朝堂分崩離析,祈玄堂的傅大人率先帶着部下投敵,剩下群年輕的小将、羸弱文官還有祝煜這般的通緝犯死守都城。
現在回憶起那段時光,蘭和豫隻覺得凝重無比,長歎一口氣,“曹大人被京畿人拖在馬上,繞着城跑了一圈又一圈,死後一家老小屍首挂在城門口,那天很熱,他們的血落地就幹了,可是還是淋漓不盡,像是在下雨。”
蘭和豫聲音止不住顫抖,忍着淚意道:“好在都過去了,我們能守住我們的家園,也能站起來反擊。”
許是說了太多傷心事,蘭和豫露出些疲态,聞霄便扶着她躺下。蘭和豫剛卧倒,便昏睡過去。
聞霄一個人走出帳子,風蕭瑟地吹起她的衣袖,她把碎發在鬓角掖好。此時此刻,她覺得這世間格外陌生,沒有自己的容身之處。
她開始想念祝煜,想念阚氏藥局,想念那裡濃烈的藥氣,無與倫比的安全感,她能舒适地依靠在愛人身邊,假裝外面歲月靜好。
“一切都變了,是嗎?”
宋衿倚在馬廄旁,歪着頭戲谑地望着她。
聞霄冷冷地回望她一眼,“你到底想幹什麼?”
宋衿攤開手,“聞家妹妹,我可太無辜了,好歹是熟人相逢,我也不過是想與你寒暄幾句。況且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麼能讓我貪圖的呢?”
“我信你的鬼話?這些花言巧語你留給辛昇吧!”
聞霄刻意說涼薄之詞來刺痛她,甩開她的胳膊就要離去,卻被宋衿一把拿捏住了肩膀。她下手不重,聞霄卻感受一種久違禁锢感,仿佛宋衿的手是個燒得火紅滾燙的烙鐵。
宋袖勾了勾唇角,涼飕飕地道:“這麼着急走?多留下了與我叙叙舊罷。”
聞霄擡手擋過去,宋衿手法便如條遊魚那般滑溜,兩個人在馬棚子過起招來。聞霄不精武藝,與其說是過招,不如說是在稚嫩地拆當。
她實在是抵不過宋衿,便怒道:“我們沒有舊,也沒什麼可叙的!”
“妹妹,何必如此決絕呢?這世間有太多的秘密,你向死而生,難道心裡肚裡,沒有一絲好奇?”
“好奇你個頭。”
聞霄痛罵一聲,祝煜三年前的諄諄教誨終于使她靈光一現,聞霄身子後仰下滑,朝着宋衿鏟去。誰知宋衿身法甚是陰毒,旋身将聞霄扳住,抵扣在馬廄的柱子上。
一旁的紅鬃馬正吃草吃得酣暢淋漓,朝聞霄看了一眼,發出聲恹恹的嘶鳴。
聞霄道:“我竟不知你是這樣的好身手,以前在宮城司還真是委屈你了。”
“十年磨一劍,做一把殺人的劍不如做執劍之人,談不上委屈。”宋衿笑得甚是輕浮,“天下未定,聞大人不考慮一下,未來如何嗎?若是京畿倒了,總得有人入主銮愛天宮。”
聞霄道:“你覺得我還有資格來分這天下嗎?”
話音剛落,一聲十分熟悉的嘀鳴,大地劇烈晃動起來,馬廄裡的馬受驚,開始躁動起來。而周遭的士兵已經亂了起來,紛紛起身開始奔跑。
棚上的茅草簌簌落下,棚下對峙的二人狐疑地擡起頭,隻看到天邊劃過一片流光。
聞霄瞬間反應過來,按着宋衿的頭朝一旁躲去。
混亂之中,宋衿似乎笑着念了句,“瞧你,還是在乎我的安危的。”
聞霄氣不打一處來,“我看你是病得不輕。”
一時之間天旋地轉,劇烈的轟鳴聲在身後響起,空氣變得灼熱滾燙,每一次呼吸都混着讓人窒息的幹燥塵土。聞霄咳嗽兩聲,在火海中爬起來,隻見宋衿已經跌跌撞撞起身,倉惶地朝四周看起。
烽煙四起,聞霄看不清人們的身影,火光和黃沙遮蔽了一切。
聞霄抓住宋衿的胳膊,“怎麼回事?”
“京畿人要攻城了。”宋衿興奮地笑了笑,“他們提前了。”
她擡眼看了看聞霄,“你去帶上蘭大人,順着大營後面西南方向,有片枯山頭,進山後一直沿着斷了的木樁子走,會找到一個山洞。你們躲進去,援軍不來,不要出來。”
“躲?”這個字眼讓聞霄生出劇烈的羞恥,她意識到,自己無形之間已經被歸入難民行列了。
宋衿卻道:“躲。想赢,就要躲。不僅你要躲,我們所有人都要躲。”
宋衿說完,揪住一匹受驚的馬,騰躍出了火海。
聞霄沒有辦法質疑她,她能做的太少了,隻好沖進大營,背起蘭和豫,一路朝着宋衿說得方向跑去。
一路上,聞霄覺得蘭和豫十分古怪,呼吸微弱,精神也十分萎靡,兩手垂在聞霄肩膀上,像是柳條反複搖擺。
“蘭蘭,蘭蘭,你還醒着嗎?”
蘭和豫道:“我還醒着。”
無名的枯山就在眼前,聞霄背着蘭和豫一路急奔,幸好她新生長的四肢還算強健,支撐她跑到現在。
聞霄又喚了蘭和豫一聲,“你知道宋衿的計策嗎?”
“不知道。”
“你不是主将……”聞霄感到心驚,她沒想到蘭和豫中的毒如此厲害,讓她對城内軍務徹底失去管控能力。
蘭和豫搖搖頭,“小霄,我沒有辦法。”
山上雜草叢生,卻能聽到嘈雜的人聲,聞霄朝前奔去,看到越來越多城裡的難民出現在這裡。他們與聞霄的行進方向一緻,想來也是避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