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幾十米之隔,如同兩個世界。
皇子的到來,倒是讓尤依恍惚地明白,她必須要接受現實了。她的家人已經死了,死在公正與審判之神法爾奈絲的天錘下。
法爾奈絲,把她變成了孤兒。
不知道時間過去多久,尤依忽然驚覺,簇擁在皇子殿下身邊的鼎沸聲音,在某一刻,變得增大許多,似乎,來到自己耳邊。
她猛地意識到什麼,擡起頭,對上的是一雙碧綠色的眼——修迪斯殿下——近在咫尺。
殿下的身後是寸步不離的官員和手持照相機的攝影師與記者,還有領主佩拉。殿下的四名武官,在維持圍觀民衆的秩序,将他們擋在離殿下足夠安全的距離外。
殿下正低着頭,看着她。
碧綠色眼中的溫柔關懷,尤依在接觸到的時候愣了一下,她從沒設想過會與高高在上的皇子殿下這樣近距離的對視。頓時,所有圍觀的目光,那種成為視線焦點的被孤立感,一股腦湧來,尤依身體僵硬,呼吸凝滞。
“修迪斯殿下……”她沒想到殿下在那麼多需要慰問的人裡,選中她,來到她身邊。
身側是肅穆的白布,尤依握着爸爸的手。在所有人眼中,這是張令人難過又有一絲溫暖的畫面。失去家人的無助少女跪在廢墟中,而纖塵不染的皇子殿下,如同救世的神明降臨她身前。
他躬下腰,憐憫地望着這個恐怕身高還不到他胸口的少女,緩緩地說:“帝國非常關心你們的情況,我知道,這是個艱難的時刻,但是請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們一定會盡力幫助你們。”
修迪斯殿下說着,薄唇抿出一道鼓勵的笑容。他生得溫和儒雅,當他的手輕輕撫上尤依的頭頂,仁愛地揉着她的頭發時,尤依僵硬的身體逐漸放松,窒息感也化去一些。所有人都感覺到那種被安慰的力量。
殿下也再一次告訴她和所有人:“我們一定會盡力幫助你們,北都很快會重建複原。死去的人,帝國會統一安葬,活着的人也要滿懷希望,我們一定能夠共渡難關。”
能嗎?尤依眼中不禁亮起一點火星。
咔嚓。
按快門的聲音。
刺眼的閃光燈忽然打在尤依臉上,這一瞬的強光,讓她反射性地縮起眼皮。
“這張很好。”拍到滿意照片的攝影師,側過頭,低聲對身旁的記者說。
尤依看到了攝影師低下臉時,唇角得意的笑容。
而皇子殿下還在撫着她的頭頂,仁愛憐憫地看着她,她這一瞬的神色,像是被暴風雨吹落鳥巢的雛鳥終于得到愛鳥人救助的動容和依賴。
眼底剛亮起的火星,頓時熄滅,尤依的臉色冷下去。
原來是為了宣傳。
要不了幾天,那些安逸的可以在晨起後悠閑看着報紙的人,就會在頭版看到這張照片,和帝國皇子慰問失去家人小女孩的報道。
似是看出她臉色的變化,一名随行的官員湊近修迪斯,悄聲勸他:“殿下,再去看看那些艱難的老人和婦女吧。”
“好。”殿下答應了,他溫柔的目光從尤依臉上收回,投向别處。他也站直身,在随行人員的簇擁下,去視察下一處,去慰問下一個人。
随皇子殿下一同離去的,是激動的圍觀人群和他們鼎沸的喧鬧聲。
世界,就這樣又一次的,分隔成兩邊。那邊的前呼後擁,和這邊的死者、孤兒、痛苦沉默。
尤依忽然就好恨,恨意就像是瘋狂長出的野草那樣,頃刻之間就擴散得看不到盡頭。
她恨帝國的權貴,根本沒把他們當作真正的人來看;她恨自己,為什麼沒有早點覺醒魔法天賦,連救家人都做不到。
恨為什麼命運要讓他們全家生來就是社會最底層的人,為什麼要将她擁有的東西盡數剝奪而去。
所有的恨,都像是鉑金河的條條支流彙合,最終奔向同一處——
公正與審判之神,法爾奈絲。
神,不是創造人類庇護人類的存在嗎?
不就是神在四千年前擊敗那幾個不可一世的魔王,才使得人類能夠安居樂業嗎?
這樣的神族裡,為什麼會有一個肆意殺戮的法爾奈絲?憑什麼一句“神罰”,就可以将她的故鄉變成煉獄?!
極度的恨,連呼吸都變得急促困難。尤依掰開姐姐的手指,拿起姐姐手中的魔杖。她的胸膛又傳來滾燙的感覺,伴随着滔天的恨意,這種滾燙就好像煮沸的水般,幾乎要沖出來。她握緊魔杖,瞪紅着眼睛,拼了命地要将魔力傳導進魔杖,化作真正的魔法。
可是,魔杖卻沒有反應。
混亂的魔力就像是無頭蒼蠅般,在尤依的身體裡亂撞。她的手已經舉到顫抖,她的齒根都要被咬碎,她還是根本用不出哪怕一點點的魔法!
連一點魔法都使不出來,她又拿什麼去向法爾奈絲控訴?
本就因枯坐一晚而僵硬的手臂,終于,撐不住了,魔杖就這樣脫落下來,掉在地上,仿若一截沒有任何用處的木頭。
尤依被深深的絕望淹沒身心,就算她成為和姐姐一樣厲害的魔法師,甚至超越姐姐,成為精靈使、幻魔使,又能怎麼樣呢?
法爾奈絲,她是神啊!是能移山倒海、高高在上的神啊!
【尤依·沙藍戴爾。】
被絕望扯入地底的尤依,忽然聽到一道聲音,有誰喊了聲她的名字。
尤依一怔,幻聽……嗎?
聲音卻又響一次:【尤依·沙藍戴爾。】
這次,她清晰地聽到,聲音是貼在自己耳邊的,又更像是——從自己腦海中發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