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盆大雨足足下了一夜,半夜甚至夾帶了一陣電閃雷鳴,到了清晨,雨勢雖仍有些急促,但相較于昨日還是小了很多。
連綿的雨天最是催人清夢,不過僅一牆之隔的黑白二人皆默契地沒有貪睡,白藤照舊早早起來練鞭,黑衣昨日勞累一下午,反而比先前起得更早了些,仔細梳洗了就冒雨往酒坊趕去。
每釀了新酒,他都要親自檢驗品質,然後才能決定是賣了還是砸了。
酒坊釀桃花酒有兩種方法,一種是将新鮮摘下的花曝幹揉碎,放入糯米飯中蒸熟,然後再依常法加酒曲入瓷甕中進行釀制;另一種則是花去了青萼,用沸湯焯了扭幹再浸酒,過一宿漉去花頭,再勻入九倍的酒内便可以直接售賣了。
第一種方法釀出的酒色澤秾麗,桃香醉人,名“桃醑”,較第二種味道淡薄的“桃醨”釀造時間要長,價錢自然也更高。
流風城常年陰雨連綿,桃花曝幹不易,都是夥計們洗淨挑揀了直接入糯米蒸的,而挑出的那些花頭有破損、色澤香氣不佳的才會焯水去浸酒。
黑衣到時,夥計已經将每甕桃醨都舀出一份在白瓷酒盞中留待他來檢查,他習慣成自然地先端起酒盞觀色,眼觀過顔色确認一緻,又逐杯點一滴在雪色的素絹上,淡绯色的酒液略微粘稠,露珠一樣聚在絹布上,洇開得十分緩慢,其中一杯許是兌的酒鬥數不對,散開得比旁的要快些,即便不明顯,但還是被在這方面敏感異常的黑衣注意到了。
他心裡記下這一甕,繼續挨杯端起,先嗅後嘗,每杯酒隻抿一小口,品過不下咽,而是轉頭吐進綠蟻捧着的銀唾壺中。
夥計們大氣都不敢出,緊張地盯着他一舉一動,待驗過了全部桃醨,他指尖在其中一甕上點了點,兩個健壯的夥計立刻會意出列,擡起那一甕酒去暗處銷毀,剩下的夥計繼續站在原處等着他的示下,看他不急不慢地接來開水燙過的帕子擦了手,又一揮衣袖,夥計方散開,将其餘幾甕桃醨擡到前廳進行售賣。
放下手中帕子,綠蟻端了木樨清露來給他漱口,漱淨口中殘餘酒氣,夥計們已打開酒窖,等着他檢查瓷甕中剛開始釀制的桃醑。
拌了桃花的糯米飯淩晨才入甕,紅的紅白的白,開了甕隻有濃郁的花香混合着淡淡的糯米香,無端教他想起了前幾日吃過的桃花糕,這一回憶,他未免有些饑腸辘辘。今日早起春困未消,他用了一碗粥就出來了,現在在酒坊忙了一會,人忙清醒了,腹中一碗粥也忙得消耗殆盡了。
不過他并不打算說自己餓了,僅要了一杯茶水飲下墊肚子,他想等一會去吃白家的飯,畢竟别人家的飯才香,尤其是心上人家的。
剛開始釀造的酒沒什麼好看的,無非也就是驗驗桃花和糯米的比例,在盯着夥計把甕封好。黑衣心不在焉,強打精神逐一看過便出了酒窖,他脫下身上阻隔酒氣的罩衫,出門上了一直等候在外的馬車。
車上的博山爐裡爇着蝴蝶香,他剛下了酒窖,縱身披罩衫也無法避免酒氣沾染到袍袖發間,綠蟻貼心地将香爐裡的蝴蝶香加了倍,烘得車廂裡宛如小花園,他坐在窗邊打開半扇窗,手裡折扇展開搖動着,借微風與香料共同滌去身上酒味。
臨進白家的門,藍尾和綠蟻兩個人還仔細在他身上嗅了又嗅,再三給他保證了他身上隻有香氣沒有酒氣,香噴噴的狐狸精黑二少才心滿意足地接過點了梨花的紙傘,搖着折扇推開白家的門。
今日雨大,白藤沒有坐在藤下等他,出了堂屋轉過回廊,遙遙可見一根魚竿從水邊小軒的窗扇後伸出,細若遊絲的魚線垂入水面,幾要潇潇煙雨混作一處。
小軒名“渫雨”,三面臨水,軒内布置簡潔,惟一套桌椅與窗下一張窄塌,雨時雨水自屋檐流淌而下,滴入池塘,阖目聽去,聲如碎玉,啟窗觀之,續若珠簾;晴時則窗明幾淨,推開窗扇,池上清風自來,滿攜睡蓮花香,吹人遍體生涼,是極好的消夏地方。宅子的前任主人是個老學究,嗜好風雅,在世時常來此處小憩,後來宅子被白鹭買下,渫雨軒連帶好幾處亭台便被閑置起來,一年到頭也進不了幾回人。
白藤不喜渫雨軒,因其三面窗扇過分亮堂,且布置簡陋,一張窄塌又硬又小,想小憩一會都要先從别處抱褥子來,還要當心翻個身掉下去,他沒那份閑心在這裡折騰,還是暗漆漆但設施齊全的書房和卧房更合他的意。近日霪雨霏霏,下得天色昏暗,他這才起了心思到小軒中小坐片刻,順便用釣竿給阿一改善一下夥食。
黑衣進來時,阿一正坐在白藤腿上,目不轉睛地盯着浮漂。見到這一幕,他心裡老大不樂意,伸手抄在阿一腋下,把它抱開了,看那憤憤的模樣,要不是怕壓壞白藤,估計他早自己坐上去了。
許是趕巧,他一進來,浮漂就有了動靜,白藤收竿,上鈎的是一條還未長大的小紅鯉苗子,活蹦亂跳的。
黑衣懷中的阿一一見釣上了魚,激動得兩眼放光,費力地四爪撓動幾下在他懷裡轉過身,蹬掉了他手裡扇子,還用他的胸膛當跳闆,後腿一彈就飛到了桌上,差點碰翻桌上一幹食盒茶壺等物。它毛毛躁躁的,白藤也不嫌,笑眯眯地在它耳後撓了撓,毫不心疼地把剛買來沒多久的紅鯉苗子給了它,阿一得了魚,張嘴一口銜住,撒開四爪往外跑去,兩下就沒了蹤影。
它走了,白藤也放下魚竿,一邊擦手一邊皺皺眉:“你掉香料堆裡了?”
黑衣擡手嗅嗅自己的袖口,是有些嗆了,不過總比讓酒氣熏到他好。于是他面不改色地撒謊道:“藍尾手笨,把一盒子香料都打翻了。”
白藤又開了幾扇窗,水汽随風進入小軒,沖淡了黑衣帶來的濃郁香氣,一下子讓他整個人清新不少,連帶着順眼許多,他滿意了,這才将食盒推給黑衣:“嬷嬷給你做的。”
饑餓的黑衣看食盒的眼神絲毫不亞于看見魚的阿一,他吞吞口水,故作矜持地落了座,開寶匣似的打開了食盒蓋子。
食盒裡是個黑釉大碗,碗裡白生生的涼粉切成了均勻的細長條,澆上了紅彤彤的辣椒油及醬油醋等調味料,還撒了一小把碧綠的芫荽。開蓋一股辛辣酸香撲面而來,黑衣的胃立刻不争氣地抽動了兩下。
他端出碗,從食盒裡拿出筷子遞給白藤:“你先吃。”
白藤翹起腿歪坐着,聞言滿臉不耐煩:“矜持什麼?不是你昨天說的要吃?”
昨日黑衣隻是随便找了個借口,沒想到白藤還認真了,他心裡一陣感動,遂也不再客氣,拌了涼粉夾起一根開吃。
江南的菜式偏甜,老嬷嬷一個土生土長的流風城人,沒想到做起這種酸辣口的東西也有模有樣,雖味道稱不上極佳,卻也入得了黑衣這挑剔的人的口,一筷子下去麻辣酸香,令人胃口大開。
黑衣感激涕零:“藤喵喵,你真好,正巧我沒吃早飯。”
白藤挑眉,明顯不信:“那兩個家夥還能讓你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