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哎哎,我逗你的。”把人惹急了,月緒又趕緊賣好,“其實……”
“你還有事?”白鹭出現在堂屋門口,淡淡掃了他一眼,不怒自威。
“無事無事,和螣弟說幾句話而已,我告辭啦。”月緒一吐舌頭,瞬間跑沒影了。
小白藤垂頭喪氣,一言不發地往後院走,打算洗洗睡下。
“藤兒。”
叫住他後,白鹭久久沉默,然後好像終于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招招手讓小白藤随她過去。
家中隻有蘭花一個人裡外操持,白鹭憐惜她,晚上上燈從來都隻讓她上幾條要道的燈,燈挂在雀替上,低低的不用踩梯子,照得路也亮堂。廊外翠竹在八角料絲燈下投出婆娑的影,夜風一吹,竹葉嘩啦亂響,亭亭搖曳出幾分别樣的風姿。
一路走至書房,白鹭關門點燈,長長一聲歎息:“藤兒,你是個聰明孩子,但有的時候,聰明卻并非真的那麼好……婆婆和舅舅不是有意瞞你,隻是那些事太過沉重,不該你來背負。”
她坐下,一雙冰涼的手将小白藤抱到自己膝上,像每次講故事那樣開始給他說那些舊事:“你的父親不是什麼軍士,黃伯伯也不是他的戰友,你的父親和母親都是快意恩仇的江湖兒女,黃伯伯和婆婆是被你外祖撿回去的孤兒,打你母親出生就開始貼身保護她,看着她長大……”
小白藤沉默地聽着,眼眶卻漸漸紅起,一行眼淚無聲滑落。
他心中那個“爹娘”的大緻輪廓終于填補上了血肉,他們是那麼的愛他,用生命給他争取活着的機會和一生的自由,原來他自由自在生長的權力、自由自在地愛一個人恨一個人的權力……都是雙親用屍骨換來的……
“荒月宮……我記下了。祖母,隻是與那宮主的孩子成親而已,爹娘為什麼不幹脆同意?這樣還能……”
“傻孩子,哪裡隻是成親這麼簡單?”白鹭淡漠的眉斂起,眼中也朦胧上了霧氣,“荒月宮的人修習的都是為正道所不容的邪術,結親不過是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實際他們是要拿你做爐鼎……”
“爐鼎?是什麼?”
白鹭沉默半晌,借物給他解釋道:“你可記得家中那片被菟絲子纏繞寄生的紫雲英?那紫雲英就是爐鼎,被菟絲子吸食幹淨後隻有死路一條。”
生而為人,有幾人能親手将骨肉至親送去……休說是為人爐鼎,便真是結親,又有誰能同意與荒月宮這等聲名狼藉的門派結?
這是一個死局。
“祖母,既然害死我爹娘的是荒月宮,那黃伯又做了什麼?為什麼有人說他和我爹娘的死脫不開幹系?”
小白藤的問題再次讓白鹭一窒,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穩定了一下情緒,才語重心長道:“藤兒……這世上的一切過錯并不都是有意為之,有一句話是這樣說的——‘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你黃伯伯确有失誤,不過就算沒有他,荒月宮的報複也遲早會到。你現在還小,婆婆不講過多于你,待你長大可以自己明辨是非了,婆婆再告訴你這些細枝末節。”
“所以……是真的與他有關系嗎?”
書房内的氣氛十分沉重,小小的孩兒已經憑借自己的聰慧摸到了真相的大門,就差白鹭一句話來證實。
“你黃伯伯已經付出了代價,他和婆婆一樣,隻希望你平安順遂地長大,不要被仇恨裹挾了一生。”
小白藤雙目被仇恨燒灼得一片赤紅,咬牙切齒,根本聽不進去:“祖母,我不要平安!也不要順遂!我隻要快點長大,然後給爹娘報仇!”
“報仇可不是嘴上說說的事,你現在練武的強度遠遠不夠報仇,隻夠防身不被人欺負了去。若是想報仇,你的武藝便要高出常人,而且婆婆奉你舅舅的命令,沒有傳授你内家功夫,想武藝高強,沒有内力做支撐絕對不行。”白鹭沒有直接阻止他,旁敲側擊的,不知究竟是贊同還是反對。
小白藤怒湧上頭,剛要開口,又被白鹭截住了話頭,“别以為内功是好學的,舅舅之所以不讓你學,是因為婆婆學的内家功夫陰毒,修習後武功漲得雖快,代價卻是身體寒根深種,一年四季體諒如冰倒也罷了,待到有朝一日内功反噬,關節會時常刺痛不已,到了雨季和秋冬更是難熬,壽數自然也長不了。”
此刻的小白藤已經被仇恨沖昏了頭,哪裡聽得進去什麼反噬不反噬,緊捏着拳頭堅持要學。
一隻冰冷的大手握上了那隻蒼白圓潤的小拳頭,握了一會,大手的手心不僅沒有被小拳頭焐暖,反而冰得小拳頭都快沒了溫度。
“這内功一旦開始反噬,便要痛苦到死,無法可解。婆婆幸運,年過四十才開始反噬,但并非沒有弱冠之年就被折磨得徹夜難眠的人。藤兒,你還小,别讓沖動毀了你一生,多想一想,想清楚了再做決定。”
白鹭松開小白藤的手,把他抱下膝蓋,小白藤似乎冷靜了些,紅着一對兔子眼,盯着自己被握過的手出神。
“月緒他們同樣是你舅舅的人,這仇恨不是你一人的仇恨,是咱們所有人一起背負的。拿月緒來說,你别看他整天嬉皮笑臉地在出入石城河,他住的地方可是某個門派的分舵,時常有江湖人到樓裡議事,正好知情的人不多,客人魚龍混雜,也方便他隐藏,有時在裡面能探到荒月宮的消息,這些年光是他就殺了不少荒月宮的人。報仇的事有你舅舅和我們在操心,你安心在庇護下長大是完全可以的,不會有人強求你背負這一切。”
小白藤不說話,咬着下唇一個人愣神,白鹭吹了燈,牽着他親自送他回了的卧房。
她鋪好被子,然後用浸過溫水的布巾給他擦去臉上淚痕,但那淚痕随擦随新,剛擦掉舊的又淌上新的,怎麼都抹不幹淨。
好不容易他流幹眼淚,窗外夜色已深,白鹭如釋重負地丢了布巾,給他脫去外衫和腳上的羊皮小靴子,哄着他躺到了被子裡。
“藤兒,你是個聰明孩子,今晚婆婆對你說的一切都要守口如瓶,以免惹來禍端。至于旁的……來日方長,等你想清楚也不晚,先好好睡一覺,莫急于一時半會。”白鹭掖好他的被子,摸了摸他的發頂,吹燈離去。
小白藤根本睡不着,躺了一會就蹬開被子,望着窗外稀疏的星鬥出神。
到了後半夜,瓢潑大雨随着一聲驚雷嘩嘩落下,星鬥和月亮一同沒入陰雲,徹底不見蹤影,而小白藤還在床上大睜着眼睛出神,冥冥迷迷中,星鬥好像又回來了,一顆顆在夜空裡閃爍跳動,可是凝神細看去,那不過是窗框上的跳珠白雨,在潑墨般的黑雲襯托下,錯被認成了漫天星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