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永不落幕》
文/撲撲子
午後,江廈和表弟去屋後邊的小河溝裡摸了螃蟹回來,腿上濕答答的,還夾着幾點雜草。
“廈兒!你把這個蛋糕拿到宮奶奶那去。”鐘淇趕緊住他。
她穿着鵝黃色吊帶裙,手裡的蛋糕也是黃色的,芒果切丁堆在奶油中間,散發香甜的氣息。
“宮奶奶血糖高,”江廈抹了一下臉,汗水和溪流水濡濕了額前的劉海,手肘上沾的泥不小心橫了一道在腦門,眉頭微擰,“能吃蛋糕?”
表弟笑着喊大花臉,被江廈用膝蓋頂了一下:“你笑屁,把這些螃蟹、蝦和泥鳅拿廚房給我爸。”
鐘淇“哎呀”了一聲:“你好好跟表弟說話。宮奶奶的孫子在,就是江傾呀,聽老太太說他喜歡吃這個,鎮子太遠了,宮奶奶腿腳不行,江傾現在也還走不了路。”
“我也沒放糖,都是水果自帶的,他現在也生着病,我知道量。”
江廈心思比她還細點:“那他能吃芒果嗎?很多人對芒果過敏。”
鐘淇讓他放心:“都問過這些了,江傾喜歡吃芒果的。”
這幾天她和兩條小路相隔的宮奶奶相處得緊了點。
早前聽表弟說過,宮奶奶的孫子是出了事故回鄉下的,挺嚴重,到現在都沒養好,走不了路,每天悶在家裡不能出門。
鐘淇也說過好幾次,想讓江廈過去和江傾說說話,交個朋友什麼的,但一直沒找到合适的契機。
今天訂購的材料到了,她忙碌一下午,做了個蛋糕當“敲門糕”。
江廈的眉毛又擰了擰,覺得現在的自己不适合去敲門,踢掉拖鞋:“我先洗個澡。”
鐘淇把蛋糕裝好,還挽了個花。
她聽說宮奶奶的這個孫子很講究,不知道能不能喜歡,有點期待也有點忐忑:“那你快點啊!”
江廈“啊”了一聲,算是答應了。
去抽了院子裡的自來水管子沖涼,這時候天氣熱得不行,水一接出來就是燙的。
每年夏天,江廈都會回到這裡看爺爺奶奶,雖然他并不覺得有何天氣差異,但他媽媽鐘淇非說這裡能避暑。
江廈隻覺得自己家種的西瓜比城裡超市那些脆、甜,在井裡鎮過也比放冰箱裡的清爽可口。
他換了身幹淨衣服,白色休閑襯衣和黑色工裝褲,邊擦着頭發邊蹬上了刷得幹幹淨淨的闆鞋。
“哥!你不是說長褲熱嗎?”表弟陶辛哲慣會煞風景,在廚房偷拿了幾片鹵牛肉嚼着,也給他扯了一塊大的,“現在咋穿得這麼正式?”
江廈一口叼走,嚼吧嚼吧:“你懂個屁。”
他損完陶辛哲,用手指勾着蛋糕上的黃絲帶,頓了一下,跑到後院的井邊去了。
“你幹啥啊哥,這瓜可是我挑的最好的!保證一定甜!”陶辛哲急眼了,“你現在拿出來幹什麼?說好今晚上看月亮吃的!”
江廈不管表弟的哀嚎:“等會回來再去挑一個。”
他把西瓜和蛋糕固定在自行車後面,踩了一下腳蹬子,長腿一擡就出了好長段路。
宮奶奶的這個孫子他見過三次,一次是回來第一天,隔着車窗看進宮奶奶的院子。
那個男生就坐在院子裡,穿着長袖T恤,腿上裹了條毯子,正在雕刻手裡的一塊木頭。
江傾覺得這男生真奇怪,大夏天的穿長袖蓋毯子,但瞬間又覺得,這人真好看。
雖然臉上貼了幾塊創可貼,皮膚也白得沒多少血色,但不是那種五官濃重的人,就這麼熱的天,像個白色的薄荷冰棍,眼看着透着股淺淺的涼。
當晚陶辛哲和江廈蹲小賣部門口咬冰棍,被冷得嗯嗯啊啊的:“那是不是叫,冷白皮?這就是大城市嬌生慣養的小少爺嗎?”
那時候江廈對江傾身上發生的事渾然不知,喝了口汽水,從鼻腔裡呼出口氣:“我看是你皮。”
再看見,一次是江傾在給什麼葉子澆水,坐在輪椅上的,澆完水撚了撚小葉子;還有一次是正端着碗在吃飯,小口小口地吃,像陶辛哲剛養的那隻認人的小白貓。
柔軟的頭發耷拉着,全是乖順。
那時候陽光灑在江傾身上,突然變得很通透,隐約間見着脖子上的紅影,江廈都怕那是曬傷。
想上手去揉揉,莫名其妙地更想去揉江傾的腦袋。
手上想加把勁,但又不能太用力,得掐壞了。
聽宮奶奶說,江傾從生下來就沒吃過苦,風吹不到雨淋不着,重活都從沒沾過,嬌得和這片的人格格不入。
江廈看他容貌體态也是,細皮嫩肉,估計連太陽都少曬。
但這個看起來嬌弱甚至孱弱的人,卻在不久前經曆過一場車禍。
司機酒後肇事逃逸,江傾父母當場死亡。
宮奶奶每每談起這事都要落淚,鐘淇陪着一塊哭,每天都要心疼一下江傾,說那孩子天天都在屋子裡不說話,飯照吃,覺也照睡,就是不吭聲。
知道事情的人都怕他要生病。
“陶辛哲不是村裡的孩子王嗎?帶着小廈一塊……啊,現在不太行,那孩子腿上還沒好呢,你們可以去他家裡啊!”
當時剛知道這事的鐘淇在廚房裡做飯,心腸熱貼的她擔憂極了,也怕宮奶奶照顧不過來,囑咐兩個小的。
說都是同齡人,要相處起來也不難。
江廈聽得發了愣。
陶辛哲“嗐”了一聲,長時間和朋友在山裡瘋跑的人,一身巧克力皮,撇了撇嘴:“我哪是沒叫他啊,我隔着籬笆喊他名字都不理我們的。”
說着咬了一口蘋果,咔嚓一聲脆響,有點苦惱:“像他那樣的人,應該不愛和我們玩。”
江廈到門口的時候想着,抓着蛋糕盒子的手緊了緊,有點躊躇,但還是敲了門。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去洗個澡,還翻出衣服穿得煞有介事的,隻覺得穿背心沙灘褲和人字拖見沉靜周正的江傾,實在是一種冒犯。
宮奶奶一看是江廈,目光詫異了一瞬,笑臉遮不住,趕緊把他讓進屋:“這是你媽媽做的蛋糕吧?當時她在問,我知道做這些很麻煩的。”
江廈不怎麼打算進屋,隻是帶着腼腆地笑了一下:“不麻煩,您知道我媽她就喜歡做這些。”
“是啊,我去給你媽媽拿點豆子,新摘的,”宮奶奶拿了拖鞋,“你快進來坐會,我去叫小傾,你們應該還沒見過。”
江廈想說不用了,但宮奶奶已經自顧自地叫去了。
*
從外面看,完全看不到院子裡還有個小池塘,這種時候折射着粼粼的光斑,就在江傾房間裡的天花闆上搖晃。
從這個角度,江廈能看到籬笆外的景象,隻是被爬山虎給蓋得不太清晰。
江傾拿着一顆咖色的玻璃珠看天,他才發現,江傾的眼珠和玻璃珠一個色調,甚至在光照下一樣透徹幹淨。
江廈捏了一下自己的衣角:“我叫江廈。”
江傾收了玻璃珠,坐着仰頭看他:“我知道。”
江傾的兩瓣唇上唇色很淺,低下頭看面前的蛋糕,用塑料刀切了一半出來給江廈:“謝謝。”
江廈聽他的聲音很低,完全是沒有精神。
之前說的什麼冷白皮美感被擊碎,江傾完全是一副發病未愈的病态。
而且腿幾乎動不了,打了鋼闆,這幾天才消炎。
看得出來江傾是真的喜歡吃蛋糕,江廈把手邊的半塊推給他:“你吃吧,要吃西瓜嗎?”
江傾擡眼,眨了眨。
江廈起身出去:“我去幫你奶奶切。”
宮奶奶本來眼睛就不太好,這段時間一想起江傾父母的事就哭,看東西更是惱火,西瓜就泡在洗手池裡。
江廈手起刀落,瓜瓤粉出一股香,光看就知道好吃。
他起了一身汗,鬓角潤起來,心想這大夏天穿黑長褲,自己絕對有問題了。
宮奶奶在勾鞋底,他也不多打擾,把西瓜放桌上又端了一盤進江傾的房間。
屋子裡開了風扇。
江廈又看見他耳朵上多了個助聽器。
江傾摸了摸耳垂:“平時不太需要的,就是風扇的聲音會有幹擾。”
應該是事故造成的,江廈不多言,那陶辛哲當時在籬笆外叫他,想必也不是故意不理會的。
“西瓜,很甜。”江傾笑了一下,同樣是帶着虛弱。
“你,”江廈撓了撓鼻子看他,“你就一直在家?”
江傾的表情頓了一下,低垂着眸子:“昂。”
“我不認識人,而且腿暫時還不怎麼能動。”
“不過我有點想出去一下。”
江廈看那雙懇切的眼,真實得有點可怕,忍不住地問:“想去哪?”
“鎮上,”江傾說,“奶奶搬不動我。”
一股失落在屋子裡蔓延,江廈沉默了一會,看着天邊的晚霞:“明天吧,今天太晚了,鎮裡估計也沒什麼東西了。”
江傾眼睛發亮。
江廈在他明亮的眼睛裡升起沖動勁:“明天早上去,我來接你。”
他大概是不忍心看見少年身上的破碎樣。
江傾笑了一下,眼尾很柔氣:“嗯,謝謝。”
也許是男生的展示欲吧,看見江傾感激的目光就上頭,江廈還說“不謝”,咬了一口西瓜,也覺得格外的甜。
*
鄉間的夜晚很涼爽——僅限于屋外。
每天江廈都會和表弟把席子扯到屋外的壩子裡,就着西瓜躺好半天。
蚊香蜿蜒一縷青煙,陶辛哲覺得今天的瓜不夠涼,但也咔呲咔呲吃得歡實。
鐘淇和江淮遠在聊江傾。
左右都繞不開那場事故和歎息。
還說到江廈和他一起玩過,陶辛哲最先激動:“什麼時候的事啊?我怎麼不知道?”
作為每年暑假都跟在表哥屁股後邊的人,他對此竟然毫無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