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終于含着淚視死如歸答:要留清白在人間!
初明見妹妹嘴角揚着,眼睛裡都是笑意,不由問她,“眠眠,你笑什麼呢怎麼這般高興?
初暒醒過神來,笑道,“我要去上學了。”
“嗯,哥也為你高興。”
“可是哥,咱家裡有餘錢供我上學嗎?”
“你怎麼一點也不記得了?”初明笑笑,向她解釋,“在安南書院讀書,每個學生入學時隻交部分學費,要是覺得先生教得好,不論什麼時候隻要把學費交齊就成,如果覺得先生教的不好,也可以随時退學離開,我聽說有的學生離開書院十幾年了,才會回來補交學費呢,你前些年入學時已經交了一部分了,這回重新去書院,剩下的錢家裡慢慢攢一定是夠交得。”
“那你為何不與我一同去書院讀書?”
“哥上過書院呀,還學了點算賬的本事,現今你兄長會做點心的名聲已經傳出去了,貿然停業,恐怕會讓那些個饞嘴哭上好一陣呢。”
他在開玩笑,以此讓妹妹不要為自己擔心,可初暒将他的話放在了心上,“哥,有朝一日,你的手藝一定會衆所周知。”
初明擡手揉了揉妹妹的頭發,“那便多謝你吉言啦。”
吃過晚飯,初明捧着碗去洗,于嫣紅收拾完桌子也去外頭幫忙,屋内隻剩下初大年與初暒兩人。
過了年,一日比一日暖和,但是天色還是跟冬季一樣黑的早。
桌上燭火忽明忽暗的閃着,燭芯忙忙碌碌的,可是坐着的兩人不僅不說話,就連動彈一下也像掙紮了很久似的。
初暒前世做夢都想跟爹坐在一處吃頓飯,可從軍之後到冤死之前連他的影子都沒有見過,今生倒有幸天天都能和初老爹坐在一起吃飯,但桌上忽然隻剩下他們兩個,初暒怎麼坐都覺得别扭。
初大年也有些局促,他擡手背蹭了蹭鼻頭又用手掌搓了搓大腿,磨蹭了好一會兒才說,“眠眠,老爹帶你去個地方。”
他們要去的地方離初家院子不遠,提着燈籠走估摸三分之一刻就到了,初大年走到一間小茅草屋前從懷裡掏出鑰匙,遞給初暒,笑道,“到你的地盤了,打開看看罷。”
“好。”
雖然不解,但初暒還是乖乖開鎖推門進去。
初大年将屋内燭台上引了火,初暒這才看清,裡頭竟是一間書房。
她想起初明曾說‘爹為你尋了一處安靜屋子,專做書房供你讀書習字’,想來就是這裡了。
書桌看着有些粗糙,但是桌面木闆磨得很光滑,大約是老爹自己用木頭做的。
“自你被馬兒踏傷後醒來就沒有來過此處,想你可能是不記得這裡了,于是老爹再帶你來瞧瞧。”
初暒拿起桌上擺的一本沒有書名的書冊翻看,發現這竟是一本兵法。
“從書院回來後,老爹怕你無聊,因而總會從莊上秀才家借些書來給你看,你大多時候都一個人待在這間屋子裡研讀抄寫。”初大年用衣袖掃了掃書桌旁木架上的浮土,“書卷貴,可是次品紙張與墨便宜,你怕爹花錢,所以都将自己愛讀的書謄抄下來了。”
初暒翻看着架子上寫着密密麻麻字體且未經裝訂的厚厚幾沓草紙,聽他又說,“老爹自幼就喜愛讀書,奈何家中貧困,無力承擔讀書院的錢隻得辍學做了農夫,但每每見你摸着新書便喜不自勝時爹心裡就覺得幸福。”
他聲音裡有哭腔,初暒喉頭也有些發緊。
“你娘與你這個年紀一般時爹就認識她了,那個時候老爹就知曉女子在這世道上活得艱難,知曉女子無論生在什麼樣的人家都掙脫不開任人掌控的命運,讀書能明智,能讓你即使足不出戶也可見識這世間廣闊,即使日子過得艱難,也能叫你從容平靜的對抗人生苦楚,爹不願看到你像尋常女子一般圍着竈台,在夫君與孩子之間打轉,又擔憂你錯過良婿餘生辛苦,更怕你讀過書見過世間廣闊後仍困在一方狹小宅院中時會更加磋磨,故而爹擅自提出送你回書院讀書,還不知如此行事,眠眠是否會怪罪老爹,怪……老爹不是也會如尋常父親一樣擅長逼迫……”
“總算知道我娘為何願意嫁給你了。”
女兒這話倒讓初大年呆住了。
“連為别人好都覺得是逼迫,老爹心腸若是壞的,那這世上就沒有好人了。”初暒看着父親,笑得乖巧,“能再去讀書,眠眠感激高興還來不及呢。”
因為被女兒理解,所以倍感貼心的五大三粗、膀大腰圓的中年漢子抹着眼淚欣慰的走了,初暒靠在門邊看着父親有些佝偻的背影輕聲歎了口氣。
作為初暒,她是被父母、兄長好好愛着的。
可她真的是初暒嗎。
月色明朗,光芒透過木窗灑在桌上那本沒有名目的兵法書上。
借着燈台燭火,她坐下開始仔細翻閱。
前世從軍時兵書雖看的不少,但最常讀的還是老道士诓她買回來的那部麻沙本,隻不過讀歸讀,她從未按照書上教的方法打過仗。
從踏上戰場的第一天開始,她就知道戰争,最是變幻莫測,任何書籍、條例都不可能對它做出預測。
可是慕峰青不信。
他總認為世間萬事總有捷徑,少時仗着父母寵溺在晁都橫行霸道,失手傷了父親同僚之女性命,為了避禍被送進軍營,不僅沒有遭受律法懲罰反而混成了頂頭上司跟前的紅人,從軍後為了出人頭地,搶了她屢戰屢勝的軍功一步一步混成了如今的大将軍,平日為了裝模作樣曾派人搜羅了市面上所有的兵法冊籍,還揚言:照本宣科,隻要照的本夠多,怎麼着都能宣出花樣來。
可是那些書,他找來後就再也沒有讀過。
一次在他錯誤的指揮中狼狽撤離時,為了不讓北漠各部繳獲這些兵書,他下令将其全部燒毀。
灼灼火焰、滾滾黑煙,反将他們的行蹤暴露無遺。
思及至此,初暒還是沒有忍住低罵一句——
“蠢貨。”
手上這本書她原先在那堆書冊裡見過,也不以為然過。
可不知為何……
此刻越讀,對這些文字的記憶就越深刻,還未翻過書頁,她的腦海中就已然浮現出下一頁的對戰内容。
一本書緩緩翻看完,書中所有就已銘記于心,好似這書被自己讀過好多遍似的。
初暒起身從木架上抱出一沓書頁,仔細翻閱完才發現,這些書确實曾被‘自己’讀過好多遍,且經再次浏覽之後更加的印象深刻。
她看着滿桌雜亂的書稿,想起初見苟聖時腦袋裡忽然湧現出的不屬于她的童年玩伴們的聲音和畫面。
似乎就是從那個時候起,她們的記憶開始融合了。
“我們不是兩個,是一個,你就是我,我也是你。”
燭火晃動,她的影子在月光與燭光中變得更加清晰。
初暒用指尖輕撫木桌上自己的輪廓,呢喃,“我們不是兩個,是一個,我……就是初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