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衍君自年少起便驚才豔豔,十八歲時所作一篇《興亡書》一經刊出就馳名天下,引得無數有才之士趨之若鹜,那可是風光霁月的齊煴玥啊,我實在想不出他着急上火的模樣。”
“少年時得志又如何,還不是被家中變故擋住了科考路,再風光霁月,也不過是一個有七情六欲的普通人。”
“你們都隻顧說玉衍君,卻不想想要是齊老将軍真生死未蔔,那咱們中北邊境還守不守得住,早就聽說北漠要送和親公主來晁都,可這都許久了還不見有消息,萬一他們看大興無将自保,假借和親之名喬裝打進晁都怎麼辦啊!”
“有什麼好怕的,才将他們擊潰的慕峰青小将軍還在晁都鎮着呢,諒他們不敢造次……”
他們越說越有勁兒,陳家寶邊聽邊記,“哦哦油糕、糖畫,下回再買一些畫冊,栗銅,玉衍君所撰《興亡書》你曉得哪裡有貨麼……”
栗銅翻了個白眼不想搭理他,餘光瞧見涼亭不遠處的學田旁邊,初暒也正蹲在地上不知道在看什麼,他用胳膊肘碰了碰陳家寶,問,“初眠眠在你這兒買過東西麼?她喜歡什麼?”
陳家寶随口說,“初眠眠沒錢。”
“你問都不問就知道她沒錢?”栗銅皺眉,“初家可就她一個閨女,出門都不塞點銅闆麼?”
“我聽苟旦說,初眠眠她兄長要塞呢,她不要,說是将錢都攢着将來要在晁都城裡開間點心鋪,真不是我沒見過世面,她兄長做的點心是挺好吃的。”
“就她家還想開鋪子?晁都城裡的鋪子是那麼好開麼,我家的打鐵鋪開了許多年都隻能搭在安南莊呢,初眠眠真是年紀不大,口氣不小。”
“晁都城怎麼了,望江樓周邊最好的地界均有我家的鋪子。”陳家寶鼓勵他,“你家的打鐵鋪是世襲的,整個安南莊都知道是老字号了,還想往哪兒開?”
“滾滾滾,誰要世襲破爛打鐵鋪,要襲你去襲吧……”
“怎麼還急了呢……”
幾群人分别聚群吵嚷,然初暒卻蹲在一旁專心緻志的查看圍在學田偏僻邊沿的幾塊破舊磚頭。
田間土壤松軟,有雨時便泥濘難行,有人為了好走,曾拾來碎磚在田邊鋪成小路。
初暒習以為常,因而并沒有将小路當回事,可是近來她同苟旦來百果園翻地偶然發現,碎磚變成了整磚,原先不平坦但是連續不斷的小路此刻成了由整磚擺成的斷斷續續、胡亂平放在地的小路。
她觀察鋪在學田泥土上的破舊磚塊,總覺得這些磚塊之間零散但好似又有某些規律,想的正認真,初暒忽然覺察身後有人正踮着腳走來,估摸這人快要挨着自己,她先一步回頭看過去。
趙芊芊本來想趁初暒在出神,悄悄将她吓上一吓,可惡作劇還沒開始作,自己先被這人
猛地回頭吓得花容失色。
“你怎麼反應如此敏捷?真真吓死我了!”
小姑娘捂着胸口重重吐了口氣,許是因為受了驚吓,她的眼睛在黑夜裡亮亮的,初暒起身問,“真是對不住,又吓着你了,你來這裡要做什麼?”
“你也就是第一天來書院時穿的像個女孩子了,怎麼說也是個姑娘家,怎的裙擺成日間往腹帶上一塞,還總跟男子似的随意扶膝蹲在地上。” 趙芊芊上下打量完她,搖頭,“十分不雅。”
她這番言行舉止似乎是在模仿吳夫子。
初暒正覺得有趣時,無意間看到趙芊芊手中還拄着一把竹枝掃帚,腦袋裡忽然‘叮’了一聲,她問,“芊芊,你手裡這掃帚哪來的?”
趙芊芊指着百果園内裡栅欄,說,“方才在栅欄上靠着呢,大概是于師傅在此處打完盹忘記帶走的,我準備回校舍了,便想着将這個掃帚帶出去放在顯眼之處,等于師傅打更時自己看見。”
初暒倏地想起于先生内宅小院中遍地的破舊磚塊,她後退兩步,俯視着腳下學田邊沿。
與這些磚塊之間有了一定距離後,她才看出這堆磚塊之間确實有規律,磚與磚之間雖然打眼一瞧錯綜雜亂,好像隻是随意擺放,但隻要仔細觀察就能看出這裡每一塊磚都是不可缺少的。
它們是陣的組成部分。
眼下這些磚,還原的就是擺在‘鬼宅’院心中的疏陣。
見她面上有喜色,趙芊芊問,“眠眠,你樂什麼呢?地上什麼都沒有啊……”
初暒笑道,“有的,地上什麼都有。”
自那天晚上起,初暒就開始留意書院中有破舊磚塊堆的地方。
她曾看兵書中寫,人的力量在自然面前微不足道,而自然又變化多端,因此為将者需要因地制宜、揚長避短,在兩軍交戰中,排兵布陣就是利用地形、風向、天氣等将軍隊力量發揮到最大,借天地之勢,出其不意、克敵制勝。
于是她在草場地勢較高一隅看到磚塊朝下擺放,宛如若幹魚鱗一樣按照階梯的次序排列布置,頭部微微凹陷明顯是進攻位置,魚尾排布松散是整個陣法的弱點,此陣适宜我方占據有利地形時使用;
又在四教亭外地勢平坦之地發現用頭、身、尾三部分組成酷似巨蟒長蛇形狀的磚塊,若攻擊此陣首部,則尾動,陣卷敵軍、攻擊蛇尾,則首動,陣咬敵軍,若攻擊陣身,則首尾皆動,陣卷敵軍,此陣變化莫測,一經運轉使用,便可虛實并用、淩厲出擊。
還在百果園地勢低窪之處找到外沿狀如白鶴展翅重兵圍護,内裡還有一磚坐鎮的磚堆,此陣兩翼機動靈活均可自由張合,既能左右包抄也可将中部之敵夾入陣中,極具攻守兼備之效用……
短短幾日,初暒已在安南書院各類地勢、寬敞大路、偏僻角落中看到數十餘種排兵陣法,雖然大多陣型她都叫不出名号,但先觀其形、再思其狀,也總能判斷出這些陣法的真正作用和适用場景。
看得多了,初暒發覺這些陣法之間雖然能相互轉變、疊加運用,但它們也能相互制約、相生相克,任何排兵布陣之法都可被同樣擅長用陣的敵軍破解。
世間并不存在必勝無疑的陣。
任何陣法的本質還是人。
指揮作戰的将、沖鋒陷陣的兵、保家衛國的人。
思及此處,初暒低頭回想起前世那個魯莽自大、從不為他人着想的自己。
那時她的眼裡沒有人,隻有勝利。
以無數死傷為代價的、慘痛的勝利。
于先生雖說‘你我殊途,我教不了你’,可他院裡那些破舊磚塊,大概還是被全部零散鋪在了書院各處。
有學生将擺在路中央的磚頭沓起,當做作戰壁壘,打完彈弓後就立刻躲藏下去,口中還高喊,“赤焰軍慕家小将在此,爾等漠匪還不快快束手就擒……”
初暒将這些聲音摒在耳後,置若罔聞。
她與迎面疾步走來的成非擦肩而過時,沒有看到他眼中的驚魂未定與惶恐不安。